第2章 冰淇凌花瓶
也许是第一次离家远行,第一次睡在摇晃不定的列车上,闫晓梦困得眼皮沉重,脑细胞却异常活跃。乱七八糟无根无序的杂事通通挤在她不大的脑袋里,你来我往逛庙会似的,别说拿某事来好好整理,就连维持它们的秩序都力不从心。听到吴海三均匀的呼噜声,她几次都忍不住爬起来伸头看着吴海三背影,好奇他是如何做到能不计环境因素安然入睡的。
天刚蒙蒙亮,她感觉头大如斗,沉甸甸跟水肿一样。她翻坐起来,从挂钩上取下毛巾,垂头丧气地走向卫生间。
她把毛巾放在水龙头底下,耐心地等待细如丝线的水慢慢浸润毛巾,拎干毛巾,往脸上一扣,清爽之感顿时传遍全身。她自言自语地嘟哝:“舒服啊,就是水太小了。”
列车上的水极其宝贵,到了夏天更是如此。一天如果能像现在有源源不断细如丝线的水供应,就相当不错了。实际上,列车上经常停水。
她慢腾腾地在卫生间消磨时间,不断用凉水冲去手臂上的灼热感。天实在太热了,所有热能仿佛变成厚脸皮,赖在皮肤上死活不走。突然,她想起什么,把头探出去,过道上没人。她缩回来,把毛巾快速伸进内衣里一阵捣鼓。折腾一会儿,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想着明天还要趁着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候赶来擦个软澡,她就觉得自己相当聪明。
“咳,你早啊。”昨晚和她搭话的那个眼镜见她过来,主动和她打招呼。他在仰头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某种奇怪的企盼,让她好生纳闷。他说:“咋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
闫晓梦胸无城府地说:“睡不着。铺太硬了。”
“哎呀,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哇。你瞧我——”眼镜弯下腰,拉起裤筒,用拇指在小腿骨上按了按,上面出现两个小坑。“坐时间长了,腿都肿了。这会儿要是能有个铺躺上去休息那么一小会儿,该多好哇。”他仰起脸,那个企盼表情再次像鲜花怒放,以极其夸张的程度放大开来。
闫晓梦毫不迟疑就把底铺让了出去。眼镜千谢万谢地躺上去,不出一分钟就扯起了呼噜。
或许太舒服太满足,眼镜把呼噜扯得地动山摇。很快,就把周围的乘客吵醒了,除了吴海三。他们纷纷起来,想看看是否有只正在咆哮的河马。大家抱怨着,涵养差的直接上了粗话。
闫晓梦坐在眼镜那花了二十元换来的硬板凳上,听乘客们意见漫天深感不自在。原想当一回雷锋,谁知,幸福一个,苦了一众。她暗自责怪眼镜睡觉修养糟糕,猜想他老婆会不会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直到阳光洒满车厢,车厢里人声沸扬,小喇叭放出悠扬乐曲,孙明畅才睡眼惺忪地过来了。他见闫晓梦的铺上睡着别人,用手掌轻击闫晓梦的背一下,说:“一大早就行善,怕将来下地狱啊。”
闫晓梦回头见是孙明畅,口气娇嗔道:“哎哟,你们咋这么能睡,都几点啦?”
她不仅对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看厌了,甚至感到委屈,她的腰已经坐得又酸又疼。孙明畅问她几点起来,她说五点不到。
孙明畅眼一瞪,看看她,又掉头去看看那个躺在铺上的人,说:“什么?五点不到你就这么坐着他就这么躺着?”
闫晓梦狼狈点头并后悔不已。为做好事,她付出了五个多小时挂边凳挂得腰酸屁疼的代价。中间,她去喊过摇过眼镜,眼镜别说醒来,直接像案板上的面团,怎么推揉都没反应,三番五次的,最后反弄得她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好比借钱,借出去的时候,豪横,像大爷,讨钱时,小心翼翼,秒成孙子。
“怎么说你好呢。”孙明畅说罢,过去粗鲁地推那眼镜,“喂,老哥,该起来啦。”
眼镜实际上早醒,只是不舍得离开铺位,所以,一直闭眼装睡。此时,他怀抱侥幸:万一这男的和那女的一样,摇烦了或者摇得不好意思了不摇了,自己岂不就可以再多躺一会儿了吗?
谁知,这男的没那女的好说话,把他屁股拍得生疼,还说:“不想起啊?那也成。现在十点半,等你起来,我要按时收费。我昨晚就跟你说了,这是黑价,四百。你自己看着办吧。”
提到钱,就不亲热了。眼镜遗憾地从铺上翻起,一边抹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舒服舒服。”他过来千谢万谢闫晓梦。
闫晓梦一言不发回到铺上,心想,这人真够油的。
孙明畅回头去捏吴海三的鼻子。吴海三出不了气,一甩头醒了,睁眼吼道:“干嘛?”
孙明畅大声说:“干嘛?让你给我看着点,你却睡得像死猪。你知不知道,她傻拉叭叽地挂了五个多小时的边凳,人都挂瘦了一圈。今天晚上,你给我滚过去睡,省得到了广州,人说不定就没了。”
孙明畅言语夸张,闫晓梦有点招架不住,红着脸说:“我没那么娇气。”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笑,好像她是冰淇凌花瓶,保护不好,就成一摊水。
眼镜俯身再次对闫晓梦说:“对不起啊,让你受苦了。”
这下轮到闫晓梦不好意思,赶紧连说两个没关系,好像是她欠他的,半天才想起来还。
孙明畅和吴海三没能洗成脸刷成牙,卫生间停水了。孙明畅拿干毛巾往脸上抹了几抹,说出门在外少洗一把脸关系不大,吴海三却说,可惜嘴臭。
孙明畅瞄了闫晓梦一眼,也认为这的确是个需要重视的问题,便拿起桌上不知是谁放在上面的未启封的矿泉水,四下问:“喂,请问,这是谁的?”
有人从上铺探出脑袋往下看,说:“我的,怎么啦?”
孙明畅笑嘻嘻地说:“借用一下。等下买两瓶还你。”说着,不等人家点头同意,就把矿泉水瓶拧开,把水倒进自己的茶缸里,然后,在牙刷上狠狠挤兑一溜牙膏,把牙刷伸到闫晓梦眼下,说:“看清楚喽,名牌牙膏。”
闫晓梦忍住笑,说:“再多也不管用处。”
列车徐徐驶进怀化站,车刚停稳,站上卖吃卖喝的商贩便推着装满食品的小车蜂拥而至,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车上的旅客闻风而动。一时间,车上车下一片热闹和混乱。
孙明畅三人下车买了一大堆吃食,上车后,闫晓梦把手中的食品往吴海三怀里一放,说:“我忘记买话梅了。”说罢,重新跳了下去。
闫晓梦在站上小卖部买到话梅刚想走,旁边有人凑近前来问她,“男式西裤要不要?”
这是一个长相憨厚的小伙子,背着挎包,手臂上搭着一条西裤。“很便宜的,面料很好,你摸摸看。”闫晓梦下意识地出手摸了一把那裤子的面料。
面料的确不错,手感很好,跟上一次给老雷买的那条裤子质量差不多。
小伙子说:“怎么样?不错吧,很便宜,只卖四十。”
这么便宜?上回老雷的那条还花了小一百呢。
小伙子说:“不瞒你说,我的钱包在车上被偷了,所以,才拿自己打的货来换点现钞。这种质量的裤子,在我们老家卖一百多呢。”
闫晓梦心动了。
孙明畅从车窗伸出大半个身子,看见闫晓梦站在远处的小卖部旁,举着一条裤子在腰间比比划划。站台上已经没有多少旅客了。孙明畅拉大嗓门喊:“晓梦,没时间啦,快上车!”
小伙子回头看了这边一眼,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用塑料袋包装好的裤子递给闫晓梦,催促道:“这是你要的号,三个加。你的同伴在催你了。大姐,动作得快,不然,要赶不上火车了。”
这时,发车铃刺耳地响起,孙明畅急得不顾一切地大叫:“快上车啊!”
闫晓梦像惊兔一样就近奔向其它节车厢,敏捷地跳上火车。孙明畅松了一口气,缩回脑袋对吴海三说:“这要上不了车,可搞笑了。”
一等闫晓梦红光满面地过来,孙明畅毫不客气地说:“以后请你不要太随意。火车不等人,况且我们的心脏也不太好。”
闫晓梦不以为然地回答:“知道啦。”之后,把袋装裤子举起来,兴致勃勃地对吴海三说:“猜猜看?多少钱?”
吴海三问给谁买的,她说:“给我家老雷。头一次出远门嘛,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回去。”
孙明畅酸溜溜地说:“还没到广州哪。这要到了广州,你还不得买架飞机开回去啊。”
闫晓梦头一甩,怼回去:“如果可能,也不是不可以。”
吴海三拿过塑料袋,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头,说:“什么裤子?轻飘飘的。”
闫晓梦神色飞扬地说:“好面料嘛,自然与众不同。”
吴海三撕开包装袋,抽出裤子,拎着裤头往下一抖——
周围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全部大张嘴巴放声大笑。
裤子非常挺括,面料闪闪发光,裤线像刀片一样锐利,可惜只有半条!
闫晓梦扑到窗边。那个卖裤子的小伙子背着挎包,正和缓缓出站的火车同向行进,他见闫晓梦冲着他挥舞拳头尖叫不已,快活地挥手大喊:“旅途寂寞,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整个白天,孙明畅一想起这事就发笑,忍不住要拿闫晓梦开心。起初,闫晓梦气不打一处来,到了最后,也觉得好笑,自嘲地说:“冤枉在新泰待了这么多年。”
孙明畅却说,“就你在新泰的那点社会经验,我敢打赌,你还会上当。”
吴海三跟着起哄:“其实,在新泰上班,除了枯燥一些外,基本算得上单纯。”
闫晓梦大不服,翻白眼轻声道:“外面又能复杂到哪里去!”
闫晓梦心下泛嘀咕:接下去的路程,说不定处处有陷阱,自己得小心点,别再掉坑里,平白无故给他们添笑料·····瞧瞧孙明畅,也不给我留点面子,嘴巴笑得快摸到耳朵里的屎了,真是气死我啦!
心里骂着,却觉得孙明畅笑模样好看,估计嘴巴摸到耳屎也好看。一个人长得好看,竟可以360度无死角,无论拿五官怎样来扭曲,都摔不脱一个美字,真是得了上天的眷顾。难怪那女列车员,四百五不挣,为讨他的欢喜,愿意少挣三十元。谁说男人是趋色动物,女人也一样,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半条裤子,换来众乘客一筐关于新型诈骗防不胜防的议论。闫晓梦只好无奈地调侃:四十块钱买个话题,应验了那个卖裤子的意图,打发旅途寂寞,也不算一无用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