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票
哐当哐当……列车带着特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往前跑。
孙明畅和吴海三穿行在各节卧铺车厢里,寻找他们熟悉的列车员。
他们上车无须持票,但一旦上了车,没票万万不行。没票就等于没铺,没铺硬坐到广州,三天二夜谁受得了。
生意人不想把生意做的那么辛苦。所以,这帮贵阳上来的生意人,只认卧铺,图的就是安逸舒服,对硬座车厢不屑一顾。
卧铺车厢仅有的几个列车员被刚上车的这帮贵阳人围追堵截。他们全是来补票的。
通常,每个列车员手上都捏有一到两张空铺,他们不会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补给需要补票的普通乘客,而是把它高价卖给熟悉的懂得车上规矩的生意人,以谋取私利。
生意人出门图便捷,多花的车票钱会被计入成本,最后转嫁到顾客身上。经常出门打货的,大多生意已上道,根本不在乎多花这几个钱。于是,有需要有供给,愿打的愿挨,天长日久,双方交易已经达到心知肚明配合默契的境界。
有个列车员手上的两张票一直无法出手。他被四五个贵阳人团团围住不知所措。他们一窝蜂过来,分不清谁前谁后,补给这个怕得罪那个,毕竟都是熟人嘛。最后,他干脆采用抓阄办法解决了问题,还为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吴海三无功而返,孙明畅那里也不顺利。两人在甭道上碰了头。
吴海三说:“我那里没戏。你呢?”
孙明畅说:“票倒是有两张,但那女的张嘴就是三百八,少一分都不干。”
吴海三轻呼:“三百八?赶上春节高峰期价钱了。今天人多粥少,快去搞定它吧,省得一会儿连四百的都没了。”
孙明畅说:“我倒是跟她打了招呼,先不准卖给别人。这娘儿们心太黑了,白冤枉我叫了她好几声大姐。”
吴海三笑道:“你以为你长得帅她会给你打折啊?臭美去吧。”
一个女列车员走过来,从背后拍了孙明畅肩膀一下,说:“过来一下。”
乘务室门外站着两个东张西望的女人,她们身穿休闲服,脚蹬白色波鞋,肩背挎包,手提小拖车,肚腹中央系着一扎眼地鼓鼓囊囊的腰子包,里面满满的现金,一看就是外出打货的生意人。她们一见女列车员回来,便齐声嚷嚷:“算了算了,你说多少是多少吧。”
女列车员在狭窄的乘务室坐定,回头一看,孙明畅被堵在那两女人背后,便冲他朝手。孙明畅挤进去,就听她说:“你先来嘛,我得先问问你的意思,省得以后说我不够朋友。四百二,要不要?不要,后面两位等到咧。”
孙明畅直感后脑勺的头发被掀立。那两女子尖声叫道:“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又让给他了?你当我们没钱哪?”
女列车员长相乖巧,态度硬如卵石,“晓得你有钱!”她说,“叫啥子叫?得分个先来后到吧。”
孙明畅一边掏钱一边揶揄道:“好嘛你,涨价的速度赶上火箭了。冤枉咱俩还是老相好,一点交情都不讲。”
女列车员嘻道:“专宰老相好嘛,莫非你们做生意的还不晓得这个?”她接下钱,压低嗓子嗔怪地说:“不要不知足。你去问哈她们,我说的是多少?今天这个架势,四百五都摔得出去。也就是你喽……”
孙明畅道:“我遭宰哦还得说声谢?”
女列车员轻呼:“哎哟,你个龟儿子,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晓得嘛……”
孙明畅笑道:“莫生气,莫生气,开个玩笑嘛。我带了一些卤牛肉,天亮了整点尝尝,昨些?”
女列车员笑了,“这嘛还差不多。”说着,递给孙明畅两张塑料车牌,从孙明畅胳膊旁边探出头,对那两位女人说:“对不起,下回赶早。”
搞定两张铺,还差一张。孙明畅决定到休息室去看看。
列车上有一节车厢,是乘务员的休息室,不对外售票,其乘坐条件比卧铺车厢好,像这么热的天有冷气开放。不过,有些乘务员想挣外快,便会将自己休息的铺位卖出去,到站时,再想方设法弄张当地站台票,保证他的合伙人安全出站。轮到自己休息时,要么去和同伴凑合挤一挤,要么几个人挤到角落里打牌赌博混时间。一般而言,休息室的铺位不会轻易出让,除非他对他的合伙人很有把握,并认为不会因此招惹麻烦。
还没走到休息室,孙明畅就在过道上遇见一个他不认识的乘警。他决定先试这个人。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得高兴地跟这位乘警打起招呼:“哟,是你老哥子,这么巧啊?”
乘警停下来,迟疑地打量他。
孙明畅说:“记不得我了?哎哟,老哥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把烟递上去,“上回就是坐你的车,还托你弄了一张铺呢。”
“哦,”乘警在孙明畅的打火机上接上火,吸了一口,嘘着气说:“下去哪,你跑得挺勤的嘛。”实际上,他依然想不起曾经和这个人打过交道。每次出车,总会遇上求他帮忙的人。人帮多了,记性又差,自然容易忘事,幸亏这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失。
孙明畅说:“没办法,天生跑腿命。在家一闲就生病,出门就精神,你说是不是个贱命?”
乘警顺水推舟地恭维他:“说明你能干。生意好才跑得勤,生意不好的,一年半载都难得出趟门。”
孙明畅笑道:“老哥真会安慰人。”
乘警说:“这么晚了,咋还不休息呢?”
孙明畅说:“这不刚上车嘛,差一张票。老哥,能不能帮忙弄张铺?”
乘警警觉地说:“我到哪儿弄铺去?”
天知道这人是不是便衣记者?如今的记者比克格勃都可怕,表面和你称兄道弟,暗地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偷着摄你的像就是悄悄录你的音,把你捅到报刊电视上丢人现眼你都不知道。
乘警说:“要补票,按正常程序找车长去嘛。”
现在,心怀小九九的人,听到记者来了,并不比听到警察来了感觉轻松。
孙明畅笑了。这帮人胆大时无法无天,胆小时草木皆兵。这位不认识他的乘警警觉着呢。他掏出那两张塑料车牌,说:“上了你的车,我不找你找哪个嘛?这不,刚在我老姐那儿补的。我们三个人,差一张票呢。”
乘警拿过牌子看了看,又看了孙明畅几眼,心安了。才上车就能补到票,除了说明他和车上乘务员很熟外,还说明他是一个经常跑车并得车上规矩的人。这种人最受他们欢迎,他们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乘警开始卖关子:“哎呀兄弟,今天这阵势你也看见了,人多票少。我那里还有好几个朋友等着我去想办法呢。”
孙明畅说:“老哥跟我最好,当然要先关照我喽。价钱嘛,好商量,只要别太离谱就成。”
乘警问:“你家老姐给你哪样价?”
“三百九。”孙明畅不敢说太低,说低了他不会相信。
乘警果真叫起来:“今天给你这个价,她不是脑壳进水就是看上你了。好吧,休息室我睡的那张铺给你。四百,不贵吧。\\\
乘警接过孙明畅的钱,一把揣进口袋,数都不数,之后,叼着烟卷,悠然地说:“时候不早了,睡去吧,兄弟。”
孙明畅说:“到站时给弄张站台票。”
乘警说:“晓得。不然,你咋个出得了站嘛。”
孙明畅三人拿着票按图索驹找到铺位。这是一张底铺一张中铺。闫晓梦问:“晚上你睡了那老哥子的铺,那他睡哪儿?”
孙明畅说:“叫你一晚上不睡挣四百块钱,你干不干?何况,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挺尸似的躺在那张铺上,我起来时他再去睡。反正横竖都是他占便宜我吃亏的事。”
这时,坐在边凳上有个干部模样的戴眼镜的男人探过身来,小声地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补到铺的?”
孙明畅说:“在下面拿的黑票。”他不能出卖列车员,不然,等于出卖自己的方便。
眼镜问:“黑票?黑票是多少钱一张啊?”
孙明畅迟疑一下,说:“四百。”
“四百?”眼镜轻叫了一声,对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乘客说:“老天,这跟正价出入也太大了。怪不得我们从一上车就等着补票,补到现在都没票,感情票全让票贩子包了。”
闫晓梦好奇地问:“你们没票怎么会得坐这儿呢?”
眼镜说:“票倒是有,不过是硬座。这个天硬座车厢简直受不了,又热又臭,待不下去。一上车,我们就过来补票,可列车员一直说没票,她让我们每人每天交二十块钱,就不赶我们回去了。”
闫晓梦看了一眼所有边凳上坐着的人,说:“这些人都交了二十元?”
眼镜说:“我想是吧。不过,我们乐意交这二十元。既然都是坐硬板凳,这里的空气怎么都比硬座车厢强呀。”
闫晓梦想,那他们在硬座车厢的座位,八成又被列车员再倒卖一回。
占着国家资源,拿着国家工资,还不忘捞取私利,人的趋利本性在哪儿都能找到繁殖土壤,毫无疑问,这得益于规章制度的无人监管形同虚设。一个小小车厢尚能如此,那些权力庞大部门,就更别提了。
闫晓梦说:“这二十元钱算什么费用?”
眼镜说:“列车员说叫茶水费。”
闫晓梦问:“有票据吗?可以报销吗?”
眼镜咝咝笑道:“哪来咧票据?报不到,自摸。”
这时,上铺传下声音:“底下的人能不能不说话?几点啦?还要不要别个睡觉?”
孙明畅把表凑近眼前一看,说:“哟,三点了。睡觉睡觉。海三,我去休息室睡,晓梦就交给你了。她头次出门,一头雾水,你别只图自己安逸睡得跟死猪一样,给我看着点。”转身语气软软地对闫晓梦说:“上午不用去商场了,可以睡到自然醒。睡吧啊,做个好梦。”他还想交代什么,想想又放弃了。“天亮见。”
这一晚,感觉嘈杂,心情忐忑,在这个陌生动荡的环境里,闫晓梦久久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