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债
列车驶进终点站——广州站。
列车刚一停稳,车厢门洞开,在里面待了几十个小时的肮脏发臭的人群像垃圾似从里面倾泻出来,站台上顿时拥挤不堪,空气恶浊。
一下火车,人们在车上临时结下的友情到了终点。人人脚步匆匆,个个归心似箭,谁都希望第一时间离开车站。然而,闫晓梦他们这节车厢里的人,却异常有人情味地挤到孙明畅和厂长眼前握手告别,并真诚祝愿孙明畅广州讨债马到成功,祝愿厂长重整旗鼓,祝愿天下老实人少灾少难,一生平安。场面相当感人。
闫晓梦为真实地体会到人间这份互助真情感动到眼眶潮湿鼻腔发堵。她原以为,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情味这个东西已经越来越不时髦越来越淡薄了,没想到,它依然健在,并且如此厚重。她的心就像被春光明媚着,暖洋洋的。
当天,孙明畅四人住进了宾馆。孙明畅一进客房,立即用电话和外面取得了联系,等闫晓梦在隔壁房间洗漱干净过来时,屋里只有吴海三一人了。
闫晓梦问:“他们走了?”
吴海三说:“是,这两天他们不会回来了。”
一时间,闫晓梦又开始心慌意乱,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问:“那我们怎么办?”
吴海三看上去也很担忧,却极力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这几天我带你在广州好好玩玩。要想对广州对一个初步印象,一两天时间是不够的。你看我这样安排行不行?咱们先去买个傻瓜相机,再来几个胶卷,白天咱们对着地图找玩处。别看我来广州好多趟,但广州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我真不知道,每次来,都急急忙忙埋头赚钱去了。晚上呢,吃海鲜逛夜市,怎么样?”
闫晓梦故作兴奋地说:“太好啦,这几天咱们非得痛痛快快撕它几大张钞票不可,气气他。”
吴海三感觉到闫晓梦的情绪,替孙明畅说好话:“他要是知道你现在不高兴,肯定后悔。其实,他刚才走的时候,已经有点后悔了。”
闫晓梦赶紧说:“我没有不高兴。他是帮人做好事,支持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呢?三哥,咱们出发吧。”
一连三天,闫晓梦看广州什么都新鲜,表面上乐哈哈的,照相的姿态也千奇百怪,然而,内心不痛快,甚至很紧张。孙明畅一连三天音讯全无,这叫她如何轻快?虽然,她坚信孙明畅不会蠢到把自己赔进去,但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人上贼船,身不由己啊。
第四天,她没心思玩了要待在宾馆里,吴海三依了她。说实在的,他也急得够呛,心底下不知把孙明畅骂过几百遍:你个小兔崽子,办事怎么能这样图省事?来个电话不行吗?如果不是上回出车祸死了人,被关在祠堂里,和外界失了联系,让家人包括闫晓梦急得上火这事垫底,他恐怕也要稳不住精气神了。
接下来两天,两人待在宾馆里无心无肠地看电视。电视遥控器时不时要被他们摔来摔去,沙发也时不时要挨上他们几大脚,他们看谁都不顺眼,都有恨不能去和谁吵架的恶念。
吴海三有一次在饭馆里莫名其妙地朝服务生一顿暴吼。闫晓梦在他发神经吼人期间一直低头不语,没有起身规劝。她觉得吴海三的声音不够响亮,没有起到解压作用。
他们都沉不住气了。
第七天凌晨两点半,吴海三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大作。片刻,吴海三对着墙壁咚咚敲打起来。他的叫喊在深更半夜里犹如狼嚎:“晓梦,晓梦,快来,快来!”
闫晓梦早一阵风似地刮出自己的房间,神经紧张地站在吴海三的房前。
在宾馆下面的一家大排档里,闫晓梦和吴海三看着蓬头垢面胡喳满脸的孙明畅独自狼吞虎咽地席卷桌上饭菜时百感交集。
吴海三说:“老天,你这是把自己流放到哪里去了?”
闫晓梦说:“不是说顺道帮帮忙嘛,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子?”
孙明畅把最后一碗饭扣进肚子里,夹光了菜,喝光了汤,这才噎声不断地抬起头,抹着油嘴喘着粗气说:“讨债那么容易吗?你们以为讨饭哪。遇上个无赖加流氓,想简单都不成了。”
闫晓梦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孙明畅瞟了闫晓梦一眼。此时的闫晓梦清秀斯文,跟他这几天接触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无法在这样美好安静的夜色面前叙述那些充满流氓习气的故事。他知道文化人崇尚文斗鄙视三教九流(他认为闫晓梦是个知书达理人),如果老老实实地有一说一,好印象捞不着不说,还极有可能拉低自己相当在意的光辉形象。这种赔本生意鬼才干呢。他决定少说为妙。
孙明畅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听头。”他从肮脏不堪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眉开眼笑地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闫晓梦拿起钱哗哗翻着,眼睛都瞪圆了,诧异地问:“你,你干嘛要拿人家的钱?”
孙明畅说:“不是我拿,是厂长硬给。我再不拿着,他就要下跪叫我爹了。没办法,只好收下喽。”
吴海三兴致勃勃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啐点口水,开始数钱。
闫晓梦说:“这么多天,你干嘛不给我们来个电话?”
孙明畅说:“对不起。我们五天都守在那人的办公室。为了不留下线索,规定谁也不准往外打电话。我知道你们急,可没有办法。”
闫晓梦问:“那人是怎么回事?”
孙明畅打一个呃,说:“那人有钱,开了家服装厂,生意不错。可惜,是个无赖。他就是不想干干脆脆还钱。”
闫晓梦问:“钱都讨干净了?”
孙明畅说:“讨干净了,并且追加了七万块的利息。那老哥简直高兴得都快疯掉,当时就想背钱回家,坐什么车也不讲究了。我逼着他把钱邮回去。背着那么多钱款单身上路多让人不放心哪。嘿嘿嘿……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钱安全到家了,人未必能安全到家。”
闫晓梦说:“他不会那么脆弱吧?”
孙明畅说:“但愿不会。”
吴海三兴奋地抬起头,叫道:“哇,好家伙,给了你两万。看不出来呀,这老哥挺大方的嘛。”
孙明畅笑道:“是呀,有钱了,他的本性也好像苏醒了。”见两人不解,继续说道:“或许他原本就是一个大手大脚粗放线条的人,他不仅给了我两万,还给了我那帮朋友两万呢。”
闫晓梦想起了和刁兰英相处的日子,说:“倒是,人一旦受苦受难,本性的确无法张扬,跟孙子似的。”
吴海三说:“七天挣两万?痛快!我说,姓孙的,干脆咱们成立个讨债公司得了,这可比跑烟强啊。”
孙明畅说:“你以为讨债简单哪?”
闫晓梦催促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赶紧地说来听听嘛。”
孙明畅在闫晓梦含情脉脉地注视下,维持脑路的“交警”开始玩忽职守,将刚才的忠告淡忘,用略带炫耀口吻说:“听了可不能对我歪鼻子吊眼啊。”
闫晓梦忍住笑,说:“你不用把我想得多纯洁,咱俩是一丘之貉。”
孙明畅把经过说了一遍。不过,他还是打了埋伏,省略了许多血腥的情节,比如,他们怎样把那人的脸蛋打得跟猪尿包似的没棱没角,怎样将那人的鼻尖削去露出两个难看的朝天鼻洞等等,只提纲挈领地说了个大概:“头天我们就摸清了他家的地址和家人情况。在四天软硬兼施都不奏效的情况下,我们从学校带走了他的儿子,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小男生,这才打到他的软肋。广东人重男轻女的很,女儿是草儿子是宝。这小家伙终于让他服了软。”
闫晓梦说:“他没有报警吗?”
孙明畅说:“他不敢拿他的命根子当赌码。况且,是他欠我们的钱,我们只是要他还钱而已。这点,他心里最清楚。”
闫晓梦说:“然后呢?”
“然后,他按照我们的要求连本带利如数还清欠款。就这么简单。”孙明畅把事情说得很简单,可依然换来闫晓梦异样的注目。她举着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向着他。“我就知道说了没我的好。”孙明畅开始为刚才的不冷静后悔。但凡女人用这样挑剔的眼神看男人,这个男人就要小心点,弄不好便日落西山。
闫晓梦说:“你说你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呀?”
孙明畅急忙说:“看效果嘛。如今办事不来点歪门邪道,如何提高效率啊。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闫晓梦心想:民间讨债,绝非人民教师所能为,没有一点流氓素养,无法担当这份特殊工种。商场里第一个说他是流氓的人,看来意有所指,并非心血来潮啊。话又说回来,如果规章制度管用,走正常途径能够解决得了问题,谁愿意费这心肠?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被迫,谁愿意生活狼烟四起?收拾刁兰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闫晓梦理解地说:“有些时候,正统解决问题的路子不是太窄就是难找,不来点极端,猴年马月也办不成事情。这事办得漂亮,不过呢,这种事弄不好会坐班房,以后呢,这类活就别接了。”
孙明畅松口气,说:“好咧,听你的就是。”他拿过桌上那扎钱,说:“这是咱们这次出来挣到的第一笔钱,每人五千,剩下的五千,明天,不对,今天白天,我们把它全部消费干净。”
闫晓梦说:“那怎么行?这是你的辛苦费,我和海三不能要。”
孙明畅说:“就算是这几天你们为我牵肠挂肚的一点补偿嘛。”
闫晓梦说:“不行的。”
孙明畅不高兴了,说:“我和海三出门从来不分你我,你别第一次跟来就坏我们的规矩。”
吴海三说:“这次是个例外,我同意晓梦的意见。”
孙明畅说:“恨钱是不是?”他掉头往大街上看。有个挑筐人碰巧一步一晃从他们面前走过,孙明畅顺势将那钱扔进了那人的后筐里,说:“不要大家都不要。”
挑筐人觉得后筐沉了一下,由于路灯昏暗,看不清筐里扔进来的东西。疲倦无比的他无心搭理这帮深更半夜不睡觉还在胡吃海塞的(瞧那一桌子的空盘空碗,跟鬼子进村一样)这会儿大概吃饱了撑的拿他开涮的闲人。他继续低头赶路。走了十几米,身后突然爆发笑声,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地觉得这帮闲人是不是在他屁股后面粘了什么可笑东西。他停下来本能地扭过头去伸手在屁股后面摸了一把。
有个女的跑到他跟前,从后筐捡起一扎钱,用夹生普通话对他说:“大须(叔),你好像也恨情(钱),那鹅(我)把情(钱)拿走啦。”他看着她把一大扎钱拿起,脸上迷迷瞪瞪的,心底莫名其妙涌来一股失落和烦闷感。
白天来临,孙明畅领着闫晓梦和吴海三痛痛快快地在广州玩了一大把。闫晓梦此时此刻才觉得广州看哪里都好,跟几天前看的那个广州大不同,就连空气都好像洗过了。她的心情好得无边,如果不是夕阳西下,不得不灭掉玩兴,要重新开拔,她真担心这份好心情会开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缤纷花朵来。
一切言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