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业火(九)
十兵卫冲着黑黑漆漆的森林大声道:“幸重大人,请现身吧!在下望月十兵卫,斗胆向您挑战!”二十步外的森林里,亮起一团火炬,昏黄的火焰照亮了一个人的身影,他戴了一张红色的鬼脸面具,那鬼脸怒目圆睁,一对长长的獠牙刺出唇外,看起来狰狞可怖。面具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已经背叛了甲贺,叛徒没有资格向我挑战!”说罢一挥手,他身后的黑暗里又陆续出现了几十个身影,迅速将在场所有人都围在中间。
十兵卫大声道:“且慢!按照甲贺的规矩,有罪之人可以公开申辩,由各家长老公议。在下从未做过对不起甲贺的事,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不知道错在哪里?幸重大人把我的部下和妻子派来对付我,又是何居心?”那幸重显然没有想到,一年多不见,十兵卫竟然口舌如此犀利,完全不是当初寡言少语的模样。他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阵夜枭般沙哑难听的笑声:“好!今天我就亲手了结你这个叛徒!”
十兵卫回头给了妻子一个温暖的笑容,整理一下衣衫,向着江枫肃然行礼,然后回身,将长刀缓缓举起。幸重空着双手,缓步向前,他步子越来越急,速度越来越快,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撞上十兵卫的刀尖时,他却陡然不见了踪影,江枫正在睁大眼睛寻找这人去向,十兵卫却如未卜先知一般举刀向天,“叮”的一声,手中刀已经与一把奇形弯刀碰在一起,黑影闪动,幸重如鬼魅般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十兵卫身后五尺开外。十兵卫的右脸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两人背对背站着,都没有动,忽然火把的光芒暗了一下,两人快如闪电般同时转身,弯刀与长刀的碰撞声叮叮叮连绵不绝,火星四溅。
江枫忽然觉得一滴水珠落在脸上,伸手一摸,红红的,是血。十兵卫受伤了,血水已经缓缓从肩头渗了出来。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凝神观察对手动作,努力格挡住几乎是无孔不入的攻击。他手中拿的是普通倭刀,刀身细长,经过这一番对砍,已经是伤痕累累,对手的弯刀却似乎全无影响。幸重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攻击,虽然伤到对手却并不致命,他调整一下呼吸,微微拉开距离,一把将弯刀掷了出去,十兵卫仰身躲过,挥手就是三枚手里剑。幸重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根乌黑的细铁链,他挥动铁链将暗器打落,猛地一拉,江枫在旁叫道:“小心!”刚才飞出去的弯刀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回来,直奔十兵卫后脑。十兵卫躲闪不及,只得将长刀向后挥砍,只听哗啦一声,弯刀柄连着的细铁链已经缠住了刀刃,原来这也是一只飞镰!
十兵卫感到一股大力从刀上传来,几乎把持不住,只得借力向前冲出,准备与对手近距离搏杀。不料黑暗中风声响起,一只茶杯大小的黑色铁球向他面门飞来,原来这细铁链一端连着弯刀,一端连着个乌黑的铁球,使用起来神出鬼没难以防备。 十兵卫重心不稳,已无法躲避,只得双手拼力将刀举起,只听“当”的一声,长刀被铁球砸为两段,接着细铁链一抖,铁球如活了一般飞向十兵卫左胸,十兵卫努力缩身躲开,幸重手腕一抖铁球又飞了回来,细铁链靠着铁球的惯性在十兵卫身上缠了一圈。十兵卫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幸重已经窜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江枫和张振玉看出十兵卫命在旦夕,两人同时扑了过来。外圈的忍者也立刻动手阻拦他们。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十兵卫忽然双腿猛地用力,稳稳站住,他虽被铁链捆住上臂,但下臂还可以活动,他双手如铁钳般抱住幸重手腕,猛地下压,这是擒拿手中的一招拧腕断臂,却是跟江枫学的大宋功夫!
幸重从未见过这样针对反关节的怪招,单手力弱,无可抵抗之下只得松手后撤,但十兵卫右手已反手抓住他手腕,身子一晃到了侧面,又是一个擒拿手的卷臂托肘式,左手探入他腋下,双臂合拢,大力上抬,随着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幸重的右臂软软垂下,竟然脱臼了!饶是幸重身经百战,也没想到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如此怪招翻盘。剧痛之下,他忽然张口,从面具缝隙中吐出一柄亮晶晶的小镖!十兵卫急忙闪身,险险躲开。忽听阿念一声娇叱:“接刀!”十兵卫反手一抓,握住妻子抛过来的短刀,猛地向前刺出。幸重本想借机再次抽身后撤,但手臂始终被十兵卫牢牢抓住,此时只得左手松开铁链,手臂一抖,一柄乌黑的苦无出现在掌心,直刺十兵卫眉心!
眼看两人要同归于尽,然而短刀毕竟是长了几寸,苦无还没触到十兵卫,刀尖已经从幸重前胸刺了进去。幸重的苦无在十兵卫额头划出一条血口子,脱手飞了出去。他低头看了看刺中自己的短刀,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呼声,然后慢慢的坐在了地上,鲜血从面具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前胸。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众人安静的望着垂死的幸重,他们知道,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十兵卫缓缓伸手摘下了幸重的鬼脸面具。面具后,是一张苍老的脸。看到这张脸,十兵卫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岳、岳父大人!怎么会是您?!”幸重,也就是十兵卫的岳父望月贞贝,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容并不见沮丧痛苦,反而是真心的开怀大笑。他笑一声,咳一口血,笑一声,又咳一口血,鲜血染红了老人花白的胡子,让人觉得凄惨而诡异。他冲吓傻了的阿念招招手,让她也过来。然后缓缓开口道:“都听好了,我时间不多。我宣布,甲贺下一任首领,由十兵卫担任,大家可有异议?”夜风呼啸,并无一个人说话。
十兵卫忽然大叫:“等一下!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幸重道:“十兵卫,你记不记得甲贺古来就有的志能便三律?”“记得。据说要完成三次最困难的任务,才能获取真正的秘传,成为甲贺首领。但那都是传说啊!”
“那不是传说!”老人的脸严肃起来:“我们从未放弃传统!”他的目光透露着欣赏和惋惜:“你……很好。你是我见过天份最好的孩子。你十七岁就打败了所有同龄人,成为下忍中的佼佼者。你二十岁那年,从院御所盗取了天皇写给法皇的书信,二十一岁亲手刺杀了被我们视为眼中钉的伊贺三人众首领。这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你……你都做到了。”
十兵卫艰难的说:“难道……”
“是的,这就是前两项任务,但是第三项任务,你失败了。”
十兵卫急道:“我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阿念啊!要不然肯定能成功杀掉大纳言!”
幸重冷冷道:“谁说目标是杀掉大纳言了?”
十兵卫和阿念身子同时一颤,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人,天生就有感情的羁绊,这是最大的弱点。要成为最好的忍者,就要斩断七情六欲!还记得你出发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当执行任务遇到阻碍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杀气腾腾的八个字说完,十兵卫和阿念只觉得如坠冰窖!想不到,这最后一项也是最艰难的任务,竟是斩断内心的人性!而发布这项任务的人,居然是阿念的亲生父亲!
幸重脸色已经灰败,精力正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喘息一阵,抬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几个人,继续道:“我们……我们这些老家伙,见惯了人间生死,我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甲贺存在下去,让忍术传承不至于断绝,就必须能够冷静面对一切困难,做出最有利于甲贺的决定。所以我才忍痛做出这样的安排。可惜……”
“可惜我不想做什么首领!”十兵卫愤然吼道:“你命阿念和我手下兄弟来围攻我,也是想让我杀掉他们,好完成这第三个任务吧!岳父大人,请恕在下失礼,十兵卫手上永远不会沾染同族的血!”
幸重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短刀:“晚了!不管你怎么想,你已经是唯一有资格继承首领的人!”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阿念抢上前去握住了老父亲的手,那双险些杀死十兵卫的可怕的手,此刻冰凉而微微颤抖。
幸重看着女儿,眼中流露出慈爱和愧疚的复杂目光,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十兵卫的父亲,是我的师兄。当年,师父让我们面对同样残酷的考验时,我没有手软,但他做不到,所以……他死了。而我,不得不在痛苦中煎熬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幸重的手掌缓缓滑落,这个在黑暗中带领甲贺里前行二十年的老人,在自己女儿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天亮了,林间小路一改平日的幽静,无数被阳光唤醒的鸟儿们啾啾鸣叫,欢快的迎接新的一天。小乙蹦蹦跳跳的走在江枫身旁,瞪着大眼睛问这问那,对自己没能亲眼见到十兵卫哥哥大战老鬼幸重遗憾不已。后面跟着张振玉和两匹空马。在他们身后二十步的路上,一对乡下小夫妻手挽着手边走边聊,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父亲他……他心里很苦,希望你不要恨他。”
“嗯,我知道。他其实有机会杀死我的,但他收手了,否则死的肯定是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坏人,所以他活得比我们都痛苦。”
“你为什么不留下?”
“我还不成熟,远远做不到父辈们期望的程度,我要去修行,去领悟。前面那个人,”他指了指江枫,“他有一个改变世间的梦想,我曾经承诺过,要帮他实现这个梦想,这也正是我自己的修行之路。”
阿念挽着他胳膊,把脸颊贴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上,幸福的闭上眼睛,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