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威难测

一路向下。

绕着旋转的阶梯。

走出阴暗压抑的拱门，赵政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侧头目光深邃地望着一旁的塔楼。

其余人不明所以，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陪侍。

如此等待伫立，赵政才突然语调森然地开口道：

“把所有的工匠都抓起来！”

“啊?”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没人明白赵政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命令。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赵政还在试图劝说公输班留在秦国，怎么后一秒就突然要把这些人抓起来?

莫非，这位君王心胸如此狭隘，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

最终还是赵高最先反应过来，尖着声音喊：“都没听到大王的话，都聋了吗?来人啊，把所有工匠都给我抓起来！”

禁军立时反应过来，上前将一旁的工匠团团围住。包括鲁班在内的工匠不明所以，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很快被禁军制服，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公输班瞪大了眼睛，一脸莫名地看着赵政。

一旁的吕不韦很快坐不住了。公输班是被他请到秦国，若是在秦国出了事儿，吕不韦却不采取任何行动，以后天下人谁还愿意为他卖命。

吕不韦几步来到赵政侧前，作揖行礼道：“大王，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赵政看了吕不韦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嘲弄地笑意，问：“你是在质疑我的命令吗，相国?”

吕不韦慌忙低头，回答：“臣不敢。只是大王这么不明不白的，便要将这些无辜百姓抓起来，恐会令旁人议论纷纷。”

“呵。”

赵政负手轻笑了两声，没有接话。他需要谁来理解，又需要向谁解释。

赵政傲慢自负的姿态，足以说明他没有解释的欲望。

吕不韦张了张嘴，如鲠在喉，却没敢再开口。赵高立在赵政身后，似笑非笑。在太监看来，这些工匠是吕不韦的人，赵政这么做，能够打击到吕不韦。这就很好。

赵政撇下吕不韦，踱步来到公输班面前，对这位工匠之神道：“公输先生，寡人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公输班对赵政突然要抓自己一头雾水。他一时也理不清思绪，老老实实地抱拳道：“大王请问！”

赵政目光冰冷。

他没有立刻开口，却抬手要来了一把匠人的铁锤。手持铁锤，赵政来到拱门旁，在旁人震惊的目光中，突然挥动铁锤，狠狠一下砸在门框上。

咚——

如冬日惊雷炸响。

咚，咚，咚。

又是接连数锤。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赵政，不明白赵政这又是发了什么疯，为什么突然开始砸墙。

可就在下一刻。

咔嚓。

一声骨折般明亮的脆响传来。赵政淡然地放下铁锤。紧接着，先是轰隆一声轻响。接着如雪山崩塌一般，整个塔楼从中夭折，簌簌下坠，眨眼便坍塌成一片废墟。

整个咸阳死一般的寂静。

连一直嘈杂不堪的人群，都惊愕得愣在了原地。

公输班这才意识到，赵政是真的很了解建筑，比公输班以为的还要了解。

“这怎么可能！”

公输班失了神，疯癫一般挣脱人群，踉踉跄跄跑到塔楼的废墟旁，抱起一块碎石，紧紧拥在怀中，不断地自言自语喃喃道：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政将铁锤交还给匠人，拍了拍手，清掉灰尘，随后不疾不徐地看向公输班，问：

“敢问公输先生，是谁派你来的秦国?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为寡人建造这样一座中看不中用的塔楼?”

在任何情况下，一座塔楼都绝不可能被人几锤敲倒。否则外敌入侵要如何防御?公输班所修建的这座塔楼有很大的纰漏，这一点已是明摆着的事实，哪怕最傻的人也明白过来。

这样一来，赵政要抓起公输班等人的行为也就能够理解。只是其他人没有赵政看得那么远，那么多。

公输班抱着废墟石块，久久未能平复过来。赵政没有催促的意愿，他转向一边意外与矛盾交错的吕不韦，吩咐道：

“吕卿，调查公输班目的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早日给我一个交代。”

吕不韦愣住。

公输班是他的人，让他去查自己人，这是在开玩笑吗?

但吕不韦随即明白了原因。现在，公输班建造了六座无法使用塔楼，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的事实已经发生。如果吕不韦什么都没查出，那他脱不了干系。如果吕不韦查出了什么，公输班是他吕不韦请来的人，吕不韦同样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赵高暗道了一声精彩。这一手阳谋轻描淡写间便把吕不韦逼入了绝境。与之相对，吕不韦苦涩难言，他只得艰难地揖手，回了一个诺字。

塔楼的事务交给吕不韦处理后续，赵政登车返回王宫。

宫闱厚重的大门缓缓合上，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吵闹。

一个早已恭候一旁的小太监迎上来，跪地行礼道：“大王，太后在成华殿内等您。”

“嗯?”

赵政感到意外，不过随即便明白过来赵姬来见他的目的。

应是塔楼的事情传回宫中，赵姬担心吕不韦地安慰。这位大秦太后与相国的暧昧关系，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秦国并不以孝治天下，但孝乃天下共识。哪怕赵政对赵姬没有什么好感，也不得不去一趟。

信步来到成华殿。

还没进门，早已等在其中的赵姬应是得到仆人的消息，当即笑意晏晏起身迎上来。

“政儿！”赵姬热切地呼唤了一声。

赵姬三十余岁，身姿丰腴，脸颊微微发福。厚重的深衣包裹身躯，风韵犹存。

“母亲！”

赵姬的声音让赵政感到腻歪，却也恭恭敬敬地揖手行礼。

赵姬见状，连忙快步来到赵政身旁，握住赵政的手，道：“我们母子何必这么多礼呢！”

细腻的触感，像是厚厚抹了几层油脂和粉末。

赵政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收进袖中，道：“母后，你还是直说这次来的目的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赵姬娇笑着，媚态横生，“我这不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吗?”

“是吗，”

赵政轻笑，“那你的确该想我了。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赵姬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平常姿态。他拉着赵政的衣袖，牵着赵政来到桌旁坐下。

宫女熟练地倒上两杯花茶。

清香扑鼻。

赵姬尖着鼻子嗅了嗅，道：“这可是难得的好茶，还是吕不韦托人从赵国带回来的呢！政儿，你试试看！”

赵政双手放在跪地的膝盖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脸色冷漠，默不作声。

赵姬翻了翻眼白，嘴角微动。有所求的女人没说什么，端起花茶喝了一口，随后正了正声音，道：

“塔楼的事情，与吕不韦无关！”

简短却斩钉截铁。

“我知道。”赵政平静地回答。他早猜到赵姬是为吕不韦而来，因此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

赵姬有种被噎住的感觉，一开始准备的理由和借口通通派不上用场。

“那——”赵姬拉长了声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政说，“塔楼不重要，公输班不重要。我并不想追究塔楼的真相……但是，没有吕不韦，对我很重要！”

赵政扭头冷漠地看着身旁的赵姬，胸口微微起伏，乃是因为心中的愤懑。能够让赵政难以控制情绪的人，已经不多了。

赵姬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忍了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赵姬一把掀翻赵政身前的茶水，道：

“大王，你可是忘了。是谁让您登上王位的?依靠别人的帮助才走到如今的地位，却反过来伤害他！这是一个君王该做的事情吗?”

赵政冷冷看了赵姬一眼，尖锐地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该把王位让给他?”

“你！——”

这时。

赵高急匆匆地闯进来，打断了剑拔弩张的两人。

“大王，太后恕罪，奴才有急事要面呈大王！”赵高跪地磕头，告罪道。

“嗯?”

赵政皱眉，一下将注意力从赵姬身上挪开，怒意少了不少。赵政这还是第一次见赵高这么失态，也不知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太监这样动容。

“呈上来！”赵政吩咐。

“喏！”

赵高爬起来，快步来到赵政身前，呈上一份帛书。

写信的人是穰侯魏冉。

魏冉声称，有一支赵国骑兵绕过华阴，兵锋直指咸阳，如今已抵达离咸阳不足半日路程的渭南。

也难怪赵高吓成这个样子。

咸阳如今几乎如同空城，若是被敌人兵临城下，恐会复刻邓艾威逼成都的情况。

不得不说，敌人的将领既疯狂又勇敢！

赵政合上帛书，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赵政向赵姬行了一礼，道：“我今日有要事，就不多陪母亲了！”

言罢。

起身离去。两人谈话不欢而散，没有结果便画上句号。

赵姬侧身靠在长桌上，望着赵政两人离去的方向，目光迷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