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曲终人散】原来外面有月亮
流浪的灵魂漂浮在深海,湿冷刺骨的海水钻进毛孔,渗透血液筋脉,拖着她向深渊坠去。
她似乎听到了来自海底深处遥远的鲸鸣,朦胧中望见鲜艳玲珑的海藻,雪白如玉的贝壳,蓝色游鱼拂过她的脸颊,柔软又酥麻,像情人间将落未落的亲吻。
在无限的降落中,她看见了犹如泡沫般虚幻的片段,一帧帧,一幕幕,像播放上世纪胶片电影时不断闪烁的黑白画面。
高高的天窗里映着一弯滢月,苍蓝月色照进灰冷的瓷砖地面落下斑驳阴影,漂亮清隽的少年执笔洒色,一抹纤瘦娇小的身影靠在角落安静凝望着他作画的模样。
一株娇红玫瑰静绽在女孩耳边,衬得面若春晓,漆黑圆润的瞳孔似要溢出琉璃光彩。
时间被拉得冗长空茫,窗外的月化作飞絮破碎开来。
飞絮弥漫萦绕,最终幻化成一片片莹白的雪花洒落,画面陡然转动,这场雪绵延至她的记忆深处。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他于空荡寂静的街道,覆雪的高塔之下闯入眼帘,他是通往雪山的狭长木桥,落满枫叶的春水池畔,裹挟晚风的蒲公英。
冰凉的雪花滴落在她脸上,激起一阵彻骨的寒冷。
好冷。
为什么会感到冷呢?
知安感觉不到自己的实体,她像一团透明的雾漂泊在茫茫虚空中。
近乎贯穿四肢百骸的严寒将她彻底冻住,她凝固了。
看不见的睫毛似乎都挂上了一抹霜雪。
【滴——数据报错中】
前方恍然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隔着缥缈的白雾忽近忽远,仿若触摸不到的海市蜃楼。
知安迟钝地眨了眨眼,一阵风吹起她的身体,脚尖离地的一刹那,他便已经离她好远。
愈来愈多的迷雾向她聚拢,自地面涌上,像是要把她困住。
一丝妖诡的猩红自眼底深处凝聚,汹涌的海潮映染无边血色倾覆而来。
她抬起眼,像捏紧薄薄的白纸一样攥住无形的雾气,白芒的迷雾似一绺棉絮被拽入手心,在下一瞬被尽数撕裂,化作透明的水汽升腾而起。
“砰——”
冰霜碎了。
*
知安在喧嚣嘈杂的警报声中醒来。
幽幽红光闪烁在惨白凄冷的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幻影。
太阳穴似被冰凉的贴片牢牢吸住,窜起一阵微弱的电流。
知安痛苦地喘着气把贴片硬生生地拽下,极致的撕裂感扯着她的皮肉,瓷白肌肤染上刺目的鲜红。
几绺漆黑干燥的长发随之掉落,头发很长,凌乱,像长时间没有打理过一样,分叉的发尾微微透着枯黄,仿佛缺乏营养的残叶。
抓着头发的手指很细,很白,指骨纤细,手腕也很瘦,腕骨明显凸起,能看清皮肤底下深深的青紫色血管。
身上只有一件长至脚踝的宽大白衣,裹着骨瘦伶仃的四肢,锁骨线条撑起衣领。
纤白的双足赤裸,没有穿鞋袜,露出的踝骨凄白,细细的脉络在白炽灯下十分明显。
一具苍白瘦弱得完全不像她的身体。
知安撑着冰冷坚硬的“床”爬起来,凸起的骨头被硌得咕咕作响,泛起钝疼。
光是用手肘撑起身子这个动作就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知安的胳膊连带着上半身都在颤抖。
这具身体憔悴无力得像几百年没进过食。
直到坐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只套了一件宽长的白衣和穿了一条四角底裤,除此之外,连胸衣都没有,空落落的漏着风。
不过这具躯壳像常年营养不良的样子,全身上下都是扁平的,胸部发育迟缓,光看身形只有十七八岁。
知安的头很疼,这阵疼痛蔓延至全身,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的手里还捏着那两个“贴片”,上面连着几根粗长的黑红白线条,顺着长线看过去,尾端连接着一个黑漆漆的仪器,屏幕不断闪烁着跳出巨大的红色警告符号。
【程序错误——】
这是一间封闭式的房间,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活物,天花板,地面,她身下的“床”,和四面八方悬挂着的摄像头都是清一色的白。
警报声不绝于耳,像是一阵阵强烈的电流钻进耳朵里,知安艰难地呼吸着,扔掉手里的贴片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脚底刚踩上冰冷的地面就无力地双膝跪地,膝盖骨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疼的她眼尾通红,瞬间泛起生理性泪花。
这具躯体过于脆弱,肌肉近乎全部萎缩,拾不起正常的行走能力。
随便一摸就是枯瘦的骨头,薄薄的皮肤包着骨骼,皮包骨,连半点肉都捏不到。
视线一片昏蒙,她用力地咬着舌尖溢出鲜血维持清醒,手肘撑着坚硬的地面一步步往门口的方向爬去。
是谁把她关在这里的。
警报声响了很久却没人出现。
这里是现实,还是又一个幻境。
过于宽大的袖口从腕间滑落至肘部,苍白细腻的皮肤与地面摩擦染成鲜艳的红,她的肌肤太过脆弱,等爬到门口已是溢出缕缕血丝。
这扇门没有门把手,一圈规整紧闭的线条严严实实地嵌在墙壁里,只能从外面打开。
知安扶着墙面颤抖着爬起来,小腿抖如筛子,然而她刚往前迈了一步,眼前的门便向两边移动打开,门外幽暗冷白的灯光跳动着映在她的脸上。
以及比室内更刺耳的警鸣如狂风呼啸灌入耳中。
幽光闪烁,灯影婆娑。
她撑着门框向外走去,入目的是一条长长的廊道,头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挂在墙角的圆形红点一闪一顿,仿若一只只怪物的血眼。
这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满目黑白交织。
知安走了几步,额头早已被冷汗浸湿,她感觉自己像是稻草做成的人,五脏六腑都塞满了干巴巴的残枝败叶,轻轻一点,干燥稍尖的顶端就会顶住心肺,器官,肠胃。
或许是长久没进食的缘故,她浑身虚弱得厉害,胃酸吐着泡泡从喉咙里溢出,长而凌乱的碎发被汗液沾湿,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她像一朵被吸食了生命,迅速腐烂的花。
“啪嗒--”
头顶的灯“滋啦”闪烁一下,顷刻间便恢复了正常。
此起彼伏的警报声霎时间安静了。
通往尽头的路瞬间敞亮起来。
知安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跌撞着往那个方向走去,身形踉跄,好几次跪倒在地又颤抖地爬起来,膝盖骨的硬度几乎被她磨成一碰就碎的裂石。
这条长廊有几十间封闭室,紧闭的大门泛着金属光泽,外面只有一块屏幕大小的指纹或是刷卡器。
每个封闭室门口下方都标着一串黑色代码。
b026,b027,b028......
知安匆匆扫过那几个数字,只觉头疼欲裂,等她走到长廊尽头,左右两侧都是通道,一方昏暗,一方明亮。
她顿了顿脚步,看向白炽灯亮起的那条走廊,像一盏盏明灯无声地指引着她逃离暗无天日的深渊。
脚底的冰凉传递至骨骼血脉,仿佛冬日结冰的银针刺入肌骨。
咬破的唇肉反复碾磨,血痂凝固又被重重抵开,嘴里尽是铁锈腥气。
知安离开前回头望了眼另一条长廊,似乎和她经过的那条封闭式廊道不太一样,没有整齐划一的房间,也没有奇怪的编号,更像是打通了一长排隔墙的大型空间。
警报声解除后,周围静的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知安沿着面前的亮道一步步往外走,每到一个岔路口总会有一条路是亮着灯的,另外一条便是漆黑无光。
在路过其中一处隐蔽的地方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转头往里看去,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小房间,门口没有屏幕刷卡器,而是一扇上了锁的普通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闻到一股弥留已久的烧焦味,像纸屑,又像颜料,还有......一阵淡淡的血气。
哪怕有一扇门隔绝,仍旧能依稀闻到残留的血味。
知安驻足在这扇门前,呼吸都放轻了。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握住那把锁。
明明记忆里没有出现过这个地方,可当她站在这里,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想打开眼前的门,走进去......
走进去,走进去做什么呢?
头顶的灯忽然闪烁了几下,陷入黑暗的空间仿佛山谷里跳跃的幽魅红光,将她彻底吞噬。
知安恍惚的目光清明些许,她收回手欲转身离去,视线掠过地面窄小的门缝。
那里夹着半张烧得焦黑的纸稿。
知安弯身将它从缝里抽出,满手破碎的纸屑,模糊得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只剩边沿处残余的一行简短的文字。
玫瑰......
最中间的字看不清,只能辨认出最后一个字的右半部分是“与”。
字迹漂亮,行云流水,仿若一幅游人泛轻舟,云雾缥缈的青山绿水之画跃然纸上。
不难想象能写出这手好字的人是如何令人清隽惊艳的存在。
知安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纸稿,身上的白衣没有口袋,她就紧紧握在手心。
隐约间听到远处传来的匆忙脚步声,“小五,快去检查总电源,看看什么情况!还有几个人没醒来?这件事要赶快联系先生......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昏迷,你们记得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没具体的印象......监控室的显示屏好像闪了一下,再然后就没有意识了”
“摄像头传送的画面是黑屏,所有线路都被干扰,还有总电源出了点状况......”
“102号副本崩坏,捕捉不到对应的脑领域,当前实验体判定为迷失状态”
“102号副本?那一位还在里面吗?快让人去修复程序!要是出了什么事......”
“A字编号的那扇门是谁打开的?!里面的86号实验体不见了!所有人快去找!你跟我去查芯片定位在哪,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跑外面去......”
“先生的号码占线中,有办法联系到常特助吗?”
“联系不到,这里的信号源被切断了,发不出消息,先去查定位系统!那个86号实验体,上次逃跑还是在七年前呢,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还想着跑......”
“清除记忆后能记得些什么,何况是那么多次,没能变成傻子算幸运了。不过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的身体也跑不了多远,好好地待在这里当个安分的小白鼠不好吗,唉,这回先生又要发火了......”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廊道亮灯的方向突然逆转了位置。
黑暗里的摄像头幽幽闪着红外线的光芒,像一双眼。
知安盯着漆黑的长廊,埋头往里跑去。
身后的脚步声随之向着另外的方向而去。
而她奔跑在寂静的黑暗里,与光芒背道而驰。
可她忽然就不觉得黑了。
那些声音离她愈来愈远,她只听到胸膛里传来的剧烈心跳声,毫无血色的面颊因奔跑而漫上滚烫的潮红,长发逶迤至腰下,像在风中绽放的黑色曼陀罗。
终于,她见到了一扇矗立在尽头的门。
知安没有慢下脚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着一扇紧闭的门奔去,好像在茫茫岁月里,她也像现在这般用尽生命地喘息,奔跑着。
可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在她奔向这扇门时,紧紧封闭的门缝突然向两侧移动,微风徐徐涌入,柔柔地吹起她耳边的碎发,细碎的月光投射到地砖墙面上,泛出淡薄皎洁的微光,一轮清冷的月破雾而出,照得云层纤毫毕现。
恍惚间仿佛望见了数百公里外的极光。
原来,外面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