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曲终人散】循着月亮的方向
一望无际的旷野映着皎月融成笔墨晦暗的油画,远处的树林氤氲着青灰色雾气,她像一具漂泊流浪孤魂野鬼,裹挟着晚风踽踽独行。
知安抬头望向天空,璀璨繁星挂在头顶,神秘的银河痕迹若隐若现,一抹直白冷寂的圆月悬挂于苍穹之下。
仿佛在很久之前,她也曾如现在这般背着月色奔跑在旷野里,逃离不见天日的漆黑深渊。
“想见外面的月亮吗?”
“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
......
“你想离开吗?”
“想呀,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
“不是说好一起离开的吗?为什么...要停下来?”
“你不属于这里”
“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我没有故乡,也不想去见外面的月亮了,不要...丢下我。”
朦胧模糊的记忆撼动摇晃,眼前的一幕幕如渗水画面扭曲、粉碎、继而重组缝合。
知安蓦地停下脚步,乌漆漆的眼眸倒映出一艘停泊在萧瑟江边的小船,像荒芜夜色里一座孤零零的丘陵静默无声地独守着孤冷的月。
挂在画廊角落里的那一幅月下木船的油画渐渐与之重合。
深埋于岁月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风光明媚的百荷园池塘,黄昏晚霞,湖畔泛舟。
耳边似萦绕着温柔的轻语,“安安,去划船吧”。
“阿樾,我不会划船......”
“我知道。不用担心,我会教你”
“好,好呀,那你教我”
......
“再划远点就回不去啦!我都不认得陆地,更别说是湖泊大海了。”
“循着月亮的方向,它会带你去往任何地方”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前提是,那里有你”
知安仰头望着挂在夜空里的圆月,似一朵开在池中央的白睡莲,宁静安详,落下莲瓣的雪白和灰色倒影。
长长的衣角垂落在地,连带着脚底沾满泥土草屑,细嫩的皮肤在奔跑时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着汩汩鲜血,知安踉踉跄跄地踩着石头堆艰难地爬到小船上。
这艘船看上去并不老旧,反而很新,划桨装置简单易懂,也不难操作。
知安在船里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面的棱角很坚硬,脚尖踢到时直接蹭破了一层皮。
她撑着船身弯腰捡起,低头间,锁骨下方印着的一串猩红数字编号猝不及防地晃入视线。
A086。
A086......
她的玩家编号。
知安抬手抚上那块地方,柔软的指腹摸到一片软中带硬的的方形物体。
温热的皮肉裹着一小块薄薄的东西。
脑子里突然闪出四个字。
“定位芯片”。
嘴角的伤口已经凝固了,这会儿又被她用力咬开,溢出的血似乎都是冷的。
知安攥住尖锐的石头,指骨狠狠凸起,肌肤下是明显的青色血管,狰狞得近乎挣出禁锢,石尖隔着皮肤抵上那片薄硬的东西,下一秒破开血肉。
心跳蓦地慢了半拍,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本就毫无血色的面颊接近透明,压抑在喉间的喘息变了调,秀气的眉皱成一团。
苍白的皮,鲜艳的血在夜色里显得尤为昳丽,像柔韧的松枝挂满雪的残骸,枯死在雪里的红玫瑰。
她硬生生用手挖出了那枚定位芯片。
白皙纤细的手指染着淋漓鲜血,锁骨下的皮肤血肉模糊,小小的方块物片闪着金属光泽,在鲜血的浸润下散发幽魅的光芒。
知安把芯片和石头都扔到了岸边。
她将那张残缺的纸稿叠成方形夹到腿弯,解开船绳,细细伶伶的胳膊拿起船桨,荡起莹色涟漪,循着海上月的方向前行。
*
长风裹挟秋意拂掠而过,稻田摇曳着连绵成一片金色海浪滚滚而来,秋红余叶点缀树梢枝丫,池塘落满红色枫叶,映出天边绯色云霞。
“噗通”
一颗细碎石子在半空划过弧线,像一条跳跃的小鱼儿坠入满池金红秋叶,浅浅漾开水波余纹。
田埂边长着黄色野菊花和碧绿的豆杆,在风中悠悠拂动,一截皓白手腕在黄菊丛里晃着,腕间戴一串草叶绳,夹着一小朵菊花做装饰。
一只橘猫仰卧在野菊中,懒洋洋地在草里摇晃着尾巴,一时分不清那抹黄是野菊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不远处传来鞋底碾过草地的簌簌声响,脚步声一轻一重,随后是一件毛织外套轻轻披上少女单薄的身子,干哑的声音仿佛被浓重烟雾熏过,经久不消,“小安,天凉了,出门要记得添件衣服”。
知安拢了拢肩头的外衣,回头对上老人慈祥和蔼的笑眼,岁月抚摸的痕迹静静地绽放在眼角,左眼瞳孔黯淡无光,近似灰白,一条粗长的疤痕从额角贯穿左眼划至鼻梁,似被风雨剥蚀万年的岩石。
一头花白的头发像风吹的白絮徐徐飘摇,不过花甲之年,便已满头白发,瞧不见一丝黑色。
除去那道疤和灰暗的左眼,单看轮廓,邱兰的面相端庄清秀,不难看出在年轻时是个美人。
“诶哟,原来花花在这儿陪着你一起看风景呢”
邱兰弯腰摸了摸那只橘猫的脑袋,知安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邱兰笑眯眯地摆着手,“小安,不用扶我,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知安没抽回手,等她站直了腿才松开。
“走吧,回家吃饭,那帮小家伙也该饿了。”
邱兰帮知安系上衣服扣子,苍老的手黝黄,皱着几层皮,零零落落的褐色斑点遍布手背。
秋色黄昏笼罩着缓步而行的两人,染成温暖的橘色。
知安被老人牵着手,外衣裹住纤薄的躯体,仍是有些宽松,长风吹起她们的发梢和衣角,像翻飞的花瓣。
橘猫伸着舌头舔了舔爪子,在野菊丛里翻滚一圈,绒绒的肚皮沾上零星草屑,翘着几缕呆毛,晃了两下尾巴,抬步慢吞吞地跟在两人后面。
邱兰走路时,身体总是颤巍巍地向另一边倾斜,晃动幅度虽不明显,却也比常人走得慢许多。
她说这是陈年旧疾,以前摔出来的老毛病,不影响正常生活。
邱兰身上的“老毛病”不止于脸上的疤痕,盲眼,跛脚,还有掩藏在棉衣底下的后背和手臂,膝盖腿部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疤。
知安是在不经意间见到的,邱兰笑着对她说:“很早之前的事儿了,家里起了场大火,房子都烧没了,现在这些伤疤也就看着吓人,平时没什么感觉的”。
邱兰还有轻度哮喘,闻不得太重的烟味和花粉灰尘,或许也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后遗症。
她生得一张慈眉善目之相,就连那道几乎破开半张脸的伤痕看上去都像攀岩而开的花骨朵,丝毫不显狰狞。
知安在看见邱兰的第一眼,只觉漂泊无依的灵魂好似有了归处。
循着月色,她寻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港湾。
一周前她因体力不支昏倒在船上,昏迷前望见的是几里开外的江岸和灰蒙蒙的小镇。
她昏睡了整整两天,等到醒来时,发现血淋淋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地处理过了,缠着洁白纱布,身上也换了套暖和的针织衣物。
邱兰守在床前,眼底似有泪花,连带着那只盲眼都变得莹亮几分。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知安,年知安”
开口迟疑的那几秒,她仿佛陷入了荒诞的怪圈。
她是年知安,还是夏糖?
哪个是属于她的名字。
又或是,她不曾真正拥有过姓名。
她只是一个编号86的实验体,没有过去,没有将来,黄粱一梦终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