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曲终人散】很远的地方
连下了两日阴雨,乡道间满是潮湿的泥土味。
天一放晴,邱兰便将给猫狗织好的小衣物晾到外边竹栏上,木夹子固着小巧的衣服帽子在风里晃晃悠悠。
邱兰每天会熬一碗红枣银耳粥给知安,几日下来,苍白的脸蛋似染了胭脂,嘴唇也透着柔软粉红,不再像单薄如纸的花瓣。
两人吃过晚饭便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屋外远望田野尽头的夕阳落山,皎月升起。
乡村没有太多污染气体,也没一座化工厂,一到夜晚群星闪烁,隐约可见银河痕迹,月明雾薄,枝丫树梢盛着一弯沉甸甸的月牙,泻下满地碎玉。
这里的人享受慢节奏的生活,不见轿车泛起满尘散泥,只闻铃儿叮当响,从村头一路鸣到村尾,长风穿过乡路翻起来人的发梢和衣角。
“吱嘎”
一辆年代久远的老式三轮车停在屋门前,沾着灰尘泥土的布鞋往地上一落,蹭蹭几步敲响半敞的木门,“邱阿婆,前两天下着雨,外边那条路淌水了,你走着路不方便,要带你去一块儿去镇上买点东西吗?家里的米粮和盐还够不够了啊?”。
知安恰好坐在门边上撸着窝在腿间昏昏欲睡的猫儿,回过头与外面的人对了个正着。
那人戴着一顶毛边帽,蓬松碎发藏在帽沿下,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少年只探出半个头,冷不丁瞧见门后面坐着个陌生人,又将脑袋缩了回去,几秒后才又推开半掩的大门,塌进半只脚,“诶,你,你是邱阿婆......”。
他揪紧了眉,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邱阿婆在屋里吗?”。
村里的姑娘少年们自幼便下田,身形矫健,肌肉发达,哪怕戴着草帽也禁不住风吹日晒,肤色黝黄。
眼前这女孩儿骨骼纤细,宽袖口伸出一截手腕细细伶伶,又瘦又细的胳膊隔着蓬松衣服隐约可见,嫩白的下颌半陷入高领棉衣,乌泱泱的眸子嵌在小巧漂亮的面庞,仿若一汪清水。
王世阳读的书不多,认字不全,却也知晓书中的林黛玉,以往脑海里模糊的人像在此刻生了形,与面前这人重叠。
“行动如弱柳扶风”。
“病如西子胜三分”。
美是美矣,但更像精致的瓷器,轻轻一碰便碎。
窝在知安腿间的猫儿察觉来了人,耳朵微微竖起,抬着眼瞧了瞧就又换了个姿势睡下。
王世阳的脸有点红,隐在偏黄的肤色下不太清晰。
知安还未开口,邱兰便从屋里边颤巍巍地走出来,手上拿着条刚织好的白绒花边围巾,“东西够着呢,你呀不用操心我,少往我这跑跑,来回耗不少时间”。
那条围巾绕上知安细白的脖颈,更衬得面色若雪,光下一照,仿若漂亮的琉璃娃娃。
“暖和吗?”
邱兰给她系好围巾,温暖的手指蹭了蹭她被风吹得泛凉的软白面颊。
知安点点头,垂下眸温软地笑着,蒲扇似的眼睫乌浓深黑。
王世阳不免发起愣来,半晌,又道:“邱阿婆,这位姐姐是......”。
邱兰摸着知安的脑袋,笑眯眯的,“是我家小孩儿呀,你叫她安姐姐就好,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王世阳下意识地想挠挠头,他自小随父下田,和织衣缝布的姑娘家相处少,说不上几句话,这会儿见着个白嫩嫩的大姐姐,难免局促,挠头显得自己像傻大个,就去抠衣角,拉出一条长长的毛糙白线。
邱兰见此笑了,拿了把凳子叫他坐下,再从屋里取出一团针线,“让你妈买身好点的衣服,这布料不行,容易脱线”。
“谢谢邱阿婆,我爸今天要去湖里钓鱼,到时候我给您送两条鱼来”
王世阳抠不了衣服,只好去抠屁股底下的竹藤小椅,没弄几下就停手了,这是邱兰自己打磨了细竹条编的椅子,要是被他抠坏了,不止爹娘要追着他打出三里地,他自个儿也过意不去。
邱兰给他补线的时候,那个漂亮白软的女孩儿就安静地坐在一边,摸着猫的指骨纤细,似一折就断的白纸。
一时间脑子里闪过很多词,王世阳识字不多,言语匮乏,只能干巴巴地想出“好看”“乖巧”“白白嫩嫩”等简单的形容词。
若要具体描述一下,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更像是村里的小翠漂泊过海从外市带回的一具人偶,听小翠说,外面城市的人偶装在透明橱窗里,精致漂亮,金色长发,像生活在城堡里的童话公主。
王世阳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也是公主。
哪怕没有精美繁复的裙子和镶嵌钻石的高跟鞋。
“已经缝好了,还发呆呢”
他的脑门被轻轻一敲,邱兰收起针线,“鱼不用送过来,我明天去镇上买,你爸钓几条鱼也不容易,别老想着送我”。
王世阳努了努嘴,揉着被敲的地方,“邱阿婆,您也该在家装个座机,越往后就越不方便,要是有什么事能随时联系我,实在不行我妈以前还有个手机送给您,不用钱的......”。
邱兰家没有座机也没有手机,只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还是王世阳家换了台电视机,将这收音机送来给邱兰解解闷。
她独自一人居住于此,靠织衣缝线贴补家用,自己还有块田地,撒种施肥,也能种出粮食。
邱兰的手艺活好,乡镇人家总会定期送一捆毛线布料来叫她做衣服,包括王世阳一家的衣服都是交给她做的。
长期以来,积攒了不少人缘,但她从不收额外的东西,王世阳嘴皮子磨破了,好说歹说才将那台收音机放进邱兰屋里。
他偷偷剪坏了自己的裤裆,缝隙稍大,只对邱兰说是在下田时崩坏的,这次就用收音机抵了缝补费。
其实邱兰每次缝他衣服的破口子都不收钱,王世阳伫在门前不走,手里抱着收音机,“邱阿婆,您之前都不收我钱,这次就一块抵了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爸妈也会揍我的......”。
邱兰不说话,望着他笑,他也傻呵呵地跟着笑,递了递东西,“邱阿婆......”。
最后等到邱兰收下,他心里的石头也安然落地。
这回王世阳又提起手机的事情,并非心血来潮,他早就有打算了,一直在等着自己母亲换个新手机,好把那旧的拿来给邱兰用。
毕竟邱兰年纪渐长,腿脚不利索,他也不是每天都来,就怕会出什么意外。
王世阳之前问过邱兰为什么不在家装个座机,村里也有人想上门给她免费安装,都被回绝了。
邱兰摘下那副单镜片的老花眼镜,目光望向遥远的乡野尽头,“小阳啊,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时王世阳年纪还很小,拨着根地上的草,疑惑不解,“妈妈说电话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能把两个隔的很远的人连接起来呢!”。
金灿灿的稻田随风摇曳,吹拂轻声细语,“是的,很伟大”。
她揉了揉王世阳被剃成寸头的脑瓜,又将他手里的那根长草拿来,三两下编成一串漂亮的草链子戴到他胖乎乎的手腕上。
“不过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电话联系不到的”
“什么地方呀?我也可以去吗?”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邱兰笑了笑,灰白空洞的瞳孔映照黄昏,渡上璀璨的金,“每个人都会去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