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所谓自由
许多迹象都表明,卡特的判断是正确的。投降号本身船体状况极差,再加上战斗受损和减员,海盗们已无法从容地让俘虏待在牢笼里了。于是,他们这些本来就已经“入伙”了的准海盗,便很快被释放了出来。并且每个人都因为之前的战斗表现而分到了新的职务。
埃里克的战斗技巧得到了认可。他在银港的地下拳赛都很有名气,在战争与厮杀上可以说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因此,切里琴科大副分配他做火炮甲板的水手,与夏尼和瞎狗一样,日常清理甲板,战时负责打头阵,尤其要善于跳帮作战。
克劳不仅通过快速地攀爬逃避了海盗的进逼,还一跃跳到了亨利面前与之交战,其胆识与敏捷的身法已得到了公认,因此他继续做着了望员的职务,同时也加了收放船帆的活计。
这一点也不容易。海盗们并不体谅旱鸭子的心情,克劳尽管能在陆地上跳跃自如,但在连站都站不稳的帆船上,他没有吐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收放船帆——他只求自己不要在十数米的高空上晕出屎来。
至于卡特呢,从他那嚣张的口气和确实了得的身手中,海盗们都或多或少察觉到此人不凡。因此,切里琴科大副并没有安排他做粗重的体力活,而是在火炮甲板当自由人——这很谨慎,既能进一步考察卡特的能耐,也能监视他是否有别的心思。
卡特对局势的判断,便是如此正确。
此外,海盗船也减慢了速度,再也不能快速地在海上驰骋了。尽管,海盗们用木条对船体做了简易的修复,但一遇风浪,底层甲板便会遭殃,因此林奇等水手现在多了一个工作——把灌入船舱的水舀到船外。
“老兄,即使那个叫卡特的家伙说的全是对的,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益处!”埃里克烦躁地说,一边把一整块木头丢进灶台底下,锅炉得到了充足的燃料,沸腾的清水变成蒸汽,把锅盖顶得上下起伏,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这是第二天的中午,破败不堪的投降号已远离了开战的海域,顺着洋流向东航行,曾是锁匠的侏儒吉尔发挥了他的才智,把这五级战舰最后面的桅杆截下半截,把回收的木料用来修补船体。而余下来的边角料,则被亨利慷慨地允许用来烹煮熟食——这工作被摊到了埃里克身上。
“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卡特是个出色的盟友。”克劳郑重地说,“听着,要想和亨利·巴斯克斗,我们就必须壮大自己的势力,结交朋友。”
“我不会与海盗交朋友。”埃里克恶狠狠地说着,并往锅里吐了一口痰。克劳抽搐着,看着那一锅炖汤,暗暗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去碰这熟食。
“我们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耐心地说,“再说了,没有什么计谋比从内部分裂更有效了。”
埃里克并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把木块塞进火炉里,尽管那里已经快被塞满了。
好……吧?”克劳转了转眼球,打算离开这位于火炮甲板末端的简易厨房。
“等等,你要去哪。”埃里克不满地举起劈柴用的斧头,斧刃反射着令人心惊胆寒的白光,硬生生地把克劳按在了原地。
“我没想去哪啊?”克劳烦躁地来说。“倒是你想干什么,拿着个斧子,不劈柴,难道想砍人不成。”
“我还真想砍人呢!”埃里克叹了口气,把斧头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到了木桩上,呆呆地看着沸腾的水蒸气顶开锅炉盖。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干这样的工作,到海盗的船上,为他们劈柴、烧水,受这群罪犯的胁迫!”埃里克突然说道。
“这是我们必须忍受的……你听着。”克劳看了看四周,放低声音说,“亨利·巴斯克的手下并非团结一致,他们中有些人在密谋哗变。那会是我们的机会,但我还是希望,能调查清楚波叔死亡的真相,再动手。你知道的,我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要……只是希望能公正地对待世人。”
“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埃里克讽刺地说。
不过,克劳这一次真的没有说假话。这件事已经困扰他很久了,每到夜幕降临,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波叔满脸是血的模样。
“为我报仇,克劳!”这是波叔在梦中无数次对克劳说的话,就像是个催债鬼一样一刻不停地缠着他,已经到了令他惶恐不安的地步。
但克劳必须压制住了这份愧疚与恐慌的心情。杀人是一件大事,要杀一个穷凶极恶的海盗,那就更需要从长计议了,克劳可不想因为一个惨死的幽灵的纠缠,就去舍命与鬣狗同归于尽,不,他绝对不想这样。他要活命,这是最重要的,要杀了鬣狗,还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这件事急不得。
“……我相信你。”埃里克说,“我这笨脑子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现在看来,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别拖太久了,克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屈辱了!”
他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克劳便起身离开了厨房,他知道海盗的手段,担心偷懒脱离岗位太久,万一被逮到了会遭到残酷的惩罚。
船上的生活无聊又枯燥,投降号好像根本没有目标,只是顺从地跟着洋流和海风,在茫茫的大海上随意漂泊,在刚开始的几天,克劳还会为海洋上那开阔的视野感慨万分,但过了三天,这种激动就退去了一大半,到了第五天,留下的就只有烦躁了。鬣狗倒是时常出现在艉楼之上,他既不与其他海盗说话,也不对帆船下达任何指令,好像根本不着急似的,他偶尔也会亲自掌舵,一边对照着罗盘与风向标,一边矫正帆船的前进方向。
“至少他心里还是有谱的,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克劳这样对自己说。
但是克劳很快便发现,他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海盗船长的动向。自克劳尝试攻击亨利·巴斯克以后,他与船长的关系便不出意外地疏远了。鬣狗再也没有邀请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而失去了这一最大的庇护,克劳便尝到了一个水手真正会经历的艰苦。
欺软怕硬可是人类数千年文明所传承下来的品德,狡诈的人类乐此不疲地玩游此道,将之演变成了公理,灵活地应用在许多领域。
就好像没有士兵不对军官点头哈腰,即使他们的祖国要求他们一直昂首挺胸。因为身份本身便是一种强权,皇家海军的士兵,哪怕穿着干净的红色制服,戴着整齐的白色假发,也无法掩饰他们卑微的身份。那么,他们被军官欺压,便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又比如,新来的水手总是得干最粗重的活儿,这早已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就连无法无天的海盗也不能例外。当然,老海盗们会说这是一种历练,是前辈对晚辈的殷殷期待,是成为男子汉的必经之路。但脾气不好的新人常会在背后骂老海盗的娘亲,除此之外也无可奈何。
海盗的自由,纵使在表决权与财产分配上实现了相对平等,却也无法摆脱欺软怕硬的天性。克劳自己对此深有体会。
现在,克劳分内的工作越来越麻烦了,他被要求每天爬上那两根幸存的桅杆,到了望台上观察帆船四周的情况,再按照切里琴科大副的命令调整风帆。这是体力活,不仅要在高处保持平衡,还要担心风帆的力量把将他掀进海里。
一天到晚周而复始地爬上爬下,即使是真的猴子也会觉得受不了吧,克劳确信他被那群指使他做事的海盗玩弄了,但出于安全考虑,他还不打算公开与别人抬杠。
现在,船上的气氛很不对劲。自上一次遭遇海军以后,林奇等企图叛变的人似乎更加活跃了。他们会积极去寻找新人,去安抚那些被强迫劳作的无辜者,去串访不同甲板的海盗以争取支持。林奇帮已成为投降号上最大的势力,克劳相信,他们的哗变就在近日,并且包括船长和大副在内的所有人都心里有数。
顶层甲板上的人们是最紧张的,在日常工作时,他们几乎难以集中精神。太阳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这种焦虑,与那些传说中的光辉形象不同,太阳总是像个毒妇一样撩拨着水手的心弦。
比起凉快的船舱,甲板上要炎热得多,阳光透过船帆照射在地面上,令人倍增暑气。
在海上得热病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于是,克劳抓住桅杆底部的绳索往上爬,想在了望上的阴凉处休息片刻,那里不会有人打扰,而且一旦有人在甲板上询问情况,只要大声回应即可,绝不会有偷懒被发现的风险,克劳已经做过几次这样的事了,早已驾轻就熟。
然而,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桐油。这时候,夏尼的尖叫声刺破了空气,传入他的耳朵。
“啊!你在做什么!你这混蛋在做什么!”
克劳被这声尖叫吓了一跳,想从桅杆上下来,但他的脚却被光滑的桐油滑了一下,于是整个人从三米高的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后背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克劳痛苦不已,而更令他痛苦地是夏尼没完没了的辱骂。
这个矮小的英国海盗,模样像极了克劳曾经的同志鼠眼。然而,如果说鼠眼是一只懒惰的田鼠的话,夏尼就是一只有着突出大门牙的勤快的土拨鼠。他虽然样貌丑陋,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怨天尤人的样子,一直勤勤恳恳地干活。可惜他脑子有问题,干什么事都迷迷糊糊的,因此,夏尼虽然是个勤快认真的家伙,却没少因为自己的疏漏而遭船长责骂,这也使他常常沦为了同伴的笑柄,使他的情绪很不稳定。
他时而开心得像个孩童,时而又残暴得像个恶鬼,海盗们给他安了一大堆乱七八糟、互相之间毫无联系的外号,记录员安迪将它们全都记入了那本厚厚的《海盗通史》中,其中排前面的几个外号是“暴徒夏尼”、“夏尼小花朵”、“振奋的夏尼”,但最贴切外号由海盗医生拉姆所取:“有毛病的夏尼”。
他是林奇不会去拉拢的那种人,也是克劳不想去惹的那种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夏尼气冲冲地瞪着躺在甲板上的克劳,眼睛里仿佛冒着火花。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两颗门牙比以往更加暴露,并紧紧地咬着下巴。
公正地说,这种情绪其实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正常的。当猎人猎杀了一只凶猛的大熊,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剥皮、洗净、把皮放到门外风干,在即将得到一张美丽的熊皮的前一刻,却发现熊皮被邻居家的熊孩子踩在脚底当地毯,那种感觉难道还无法让人愤怒吗?
夏尼现在的感受也是如此,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把那些散发着臭味的桐油均匀地涂满了桅杆的下半段,这样可以防止他们仅剩的两根桅杆受潮开裂,这是为了保护帆船最后的动力源,但讨厌的红毛猴子,却像个没脑子的狒狒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去爬杆,这样,纵使桐油没有完全被擦掉,夏尼忙活了一上午的工作也已不再完美了。
“哦,我的背!”克劳痛苦地喊道。
“你在叫嚷什么?你这该死的捣蛋鬼,瞧瞧你做的好事!”夏尼生气地吼道。
克劳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他完全没心思去想,此时他的背像燃烧了一样,火辣辣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与这相比,谁还会在乎那桅杆上的桐油是不是缺了一块?然而夏尼却对此认真得可怕,他不停地咒骂着克劳,像只讨厌的猩猩一样在克劳身旁跳来跳去,这也潜意识里加重了克劳的痛苦。
“我得去看医生。”克劳说着挣扎着爬起身来,可一直起腰来,背上就仿佛多了一座大山,把他又生生地按了下去,他只好半曲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船舱走去。
夏尼显然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个讨厌的惹祸精,他一路跟着克劳,嘴里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克劳相信,要不是他现在身体疼痛难忍,他早就一巴掌把夏尼的门牙扇飞了。不过好在,这个欺软怕硬的小海盗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绝对不敢对克劳有任何实际的举动——克劳是这样确信的。
历经辛苦,克劳终于来到了医生的舱房前,他感觉糟透了,此时背部的伤势已不像刚受伤时那般火辣了,却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克劳,不让他直起身来,稍一用力反抗,便会遭至剧痛,他极度地渴望得到治疗,渴望见见拉姆医生那张长满雀斑的大脸。
这时候,医生的舱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玻璃碎裂以及几声枪支走火的巨响。克劳一惊,连忙拉开舱门,看见拉姆医生正站在桌旁,眼睛愤怒地瞪着前方,手里的火枪还在冒烟。在医生对面,林奇的黄头发像两根扫帚一样往两边搭建,眼睛也是死死地盯着拉姆医生,林奇右手也握着一把冒烟的手枪,左手还抓着一个破损的酒瓶。
克劳不知道,这是不是哗变开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