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活口
她这话一出口,不仅是面前这一家,连附近能听见的所有灾民,全部停下了动作,大眼瞪小眼。
那汉子既惊讶又难以置信,挤着眉毛盯着她小心问道:
“我说小姑娘……你这可不敢扯谎吧?你真是孙知县的好友?”
叶舜华笑着镇定点头。
“真是,我还在他家吃过饭。孙夫人是个很善良勤俭的女人,身边丫鬟叫小翠,主仆两个在县衙后院养了成群的家禽。去年,孙少爷和主簿家的小姐一起逗大鹅,被大鹅追出去两条街,还给啄破了屁股,哭了半天。”
灾民围过来听她说完,面面相觑,各个都是一脸呆愣。
她说的这件事,他们中有人见过,可见她所言并不假,和孙知县一家关系好到连这种琐事都知道。
可如此一来,他们更想不通了。
还是那个汉子最先开了口。
“小姑娘,你既然和孙知县是好友,为啥还要在这给我们熬粥吃?你该恨不得我们都饿死在半路才是。”
“大哥这话是怎么说的,”叶舜华率性的笑着摇头,“人心都是肉长的,是凡有良心的人,都做不到看着人活的水深火热,更别说能盼着人饿死。”
他们更摸不到头脑。
“那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们上京要告谁?”
“知道,你们要告孙知县,告他与上面的官老爷官官相护,私吞赈灾银和粮食。”她从腰间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地上。“孙知县已经来信告诉我了,所以我才能提前在这等你们。”
灾民中也有识字的,拿了信就开始读。
信中孙知县把存粮遭劫的事说了一遍,其中自责之情溢出字里行间。
“孙某为官十余载,无敢视百姓疾苦而不顾,自诩清廉奉公、以民为本,却不想一时之疏忽酿出大祸以至于百姓忍饥受苦……若百姓因孙某之过而死,孙某再无颜为官,愿以薄命一条,慰父母乡亲在天之灵……”
读信的人是一位举人,声音越发哽咽,红着眼叹道:
“孙知县是位好官呐……诸位……这的确是他的笔迹……学生过两年要赴京赶考,路引是孙知县签发,学生认得他的字,不会错,此信真是孙知县亲笔所书。”
短暂的议论之后,人群归于平静,四野除去虫鸣,一片死寂。
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太太,突兀感叹了一声:“咱们别是冤了孙知县吧?”
就如平静的湖面中被扔进一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在人心中散开。
是这个道理呀,如果孙知县真的私吞了粮食,他何必写信给朋友叙述愧疚之情?他的朋友又怎会马上接应,安排赈粥给他们?
那汉子咬了咬牙,用手指头刮干净瓢里的米粒,粗着嗓子道:
“不然咱们回吧!我爹说过,再苦再难也不能冤枉了人!”
众人开始犹豫。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更回不了头。
现在是不饿了,可回去之后没有粮食,过几个时辰他们照样会踏上逃难的路。
但要是继续上京告状,孙知县如果当真是冤枉的,这群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手上就都染了无辜者的血,他们也是不愿看到。
走还是留,成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大难题。
正在这矛盾的时刻,人群之中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喊道:
“大家别信……粥里……有毒……!她是想帮着孙知县……害死大家伙儿!”
滚油锅里落进了一滴水,场面瞬间混乱。
听到这种话,不少人都开始觉得腹痛,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其余人就算不觉得不舒服,也开始被愤怒的情绪左右。
才说了要回去的汉子,立马横眉怒目、咬牙切齿,指着叶舜华的鼻子骂道:
“他娘的!我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你是想杀人灭口!老少相亲们!打死她!”
说时迟那时快,叶舜华抬手就握住了那汉子的手指,稍稍用力一掰,就把那汉子疼下汗来。
“拿下!!!”
她厉声说完,一群飞鱼服一拥而上,把最开始喊“粥里有毒”那人按在了地上,还眼疾手快的卸掉了那人的下巴。
刀光闪烁,骚动的人群逐渐被控制住。
她松了那汉子,回到了人群前,扫视众人之后,从容拿起锅里的勺,吞了一大口粥。
“都看清了?我同你们一锅吃饭,若真有毒,黄泉路上你们也不孤单!”
安静过了一会儿,那些叫着腹痛的人都觉得疼痛逐渐减轻,同周围的人说了,众人都抬头用疑惑和忌惮的眼神盯着她。
“你们几日不进食,胃袋空空,骤然进食是一定会有些不舒服的,过会儿也便好了。若我真要毒死你们,定是要在锅里下毒的,总不至于只下一碗。”
她说完招手让卫士把刚刚拿下的人拎到了人前。
“各位都睁眼看看,可有人能认得此人吗?”
卫士拿了火把,把那人的脸照亮,众人看过,一个接着一个摇头,交头接耳。
没有认识的。
十里八乡都多少沾亲带故,至少也能看着脸熟,但这个人,脸生得很。
这就奇怪了,这人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混在他们之中的?
叶舜华给屹川使了个眼色,屹川点头,走到那人身前,手在人脸上用力搓了搓,紧接着捏起脸皮就是用力一撕。
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惊呼,可有胆大的再仔细看过去,惊奇的当场叫出了声。
“脸!!!天爷……这人怎么生了两张脸皮?!”
屹川把手里的脸皮抖了抖,展示了一下。
“他不是两张脸皮,这一张是假的,是用特制的胶水黏上的。”
把脸皮交给叶舜华之后,又伸手进那人嘴里抠,不一会儿,手心里便躺着两颗臼齿。
臼齿丢在人群前,任由他们查看,还不忘了嘱咐。
“小心点,这东西才是有毒的,可别把里面的小囊弄破了。”
有好事者还真不觉得恶心,当场把那牙齿拆开来,里面果真暗藏乾坤。
“这牙……牙也是假的!真是稀奇……还是空心儿。”
“这里面的东西有剧毒,服之即死。”
说着,叶舜华拿了帕子,把两个毒囊收好,又看向众人。
“各位,你们是被人利用了,让人当了枪使,去对付孙知县和其他无辜的几位大人。是利用你们的人偷走了粮食,他们不在乎你们会饿死多少,他们就是希望你们恼怒,然后再找他这种人出来,牵着你们的鼻子上京告御状。”
她来回踱步,注视着人群,提高了声音。
“你们告御状,要先挨三十大板!此处距离京城尚有四百里之遥!若今日我不在这,你们扪心自问!有几人能活着走到京城还能挨住那三十大板?!”
众人头次听说,纷纷把目光看向那举人。
举人想了想,面色难看的点了头。
“的确如此,诸位,我朝律法规定,任何人击登闻鼓告御状,都是要先受三十大板的,能活才有机会面见圣上。咱们都饿晕了头,体力早就没了,四百里咱们还要走上七、八日,就算能乞讨些粮食,也不够这么多人分啊……挨着饿再挨板子……可谓九死一生……”
莫说七、八日,这人群中的老弱妇孺,只怕再有两日就要活活饿死。
挑拨这件事的人,就真的把他们的命当成儿戏?
众人义愤填膺,眼看着心防便松动了许多,叶舜华忙趁热打铁。
“我知道你们艰难才冒着险上京告状,可你们做的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她指向被抓那人,厉声道:
“在他们眼里,你们死了便死了!他们不在乎!可若是你们侥幸能活而且告成了!他们就可以往你们告倒了、告空了的位置插上些他们的人!把孙知县换成那种贪赃枉法、多吃多占、不顾你们死活的人!这就是你们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不换人,被人害,他们尚且险些饿死,若是真的换成赃官贪官,他们即便撑得过这次灾难,往后哪里还有活路?
可现在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去京城未必能活,可回头必定是死。
那举人是众人中最明白的,人群议论过后,把他推了出来跟叶舜华谈判。
“姑娘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可是我们也没法回去了啊……”
叶舜华勾唇浅笑。
“我并没打算让你们回去,我已沿路设下粥棚,你们沿官道上京,我保你们不会有任何一人饿死。为免你们再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会命这些官差沿途暗中护送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举人一愣。
“可是我们已经懂了,不想再告孙知县他们了,姑娘为何还要送我们上京?”
叶舜华轻叹一声,笑意顿无,正色道:
“你们不想告,朝廷并不知道,可你们今日之前想告,却已经上达天听。有几位好官、朝廷的栋梁,已经被下了狱,所以实话讲,我不仅是在救你们,也是在为你们救那些好官。”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看向人群,朗声道:
“孙知县此时多半已被人关进了囚车,会与你们前后脚到达京城!各位放心!登闻鼓,我替你们敲!三十大板,我替你们挨!各位可以放心大胆上京,见了皇上只要说实话即可!切不可让为你们操劳的孙知县这种好官,饮恨受冤而终!”
她的消息震撼人心,都不是寻常人能触及,她驱使的那群飞鱼服,也不可能听命于一介普通女流。
那举人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份不简单,想起孙知县信中称呼她“叶小姐”,当即拱起手深揖一礼,小心问道:
“敢问叶姑娘,这些消息都是从何而来?皇上对这些事知与不知、孙知县又是否被擒,你怎会得知?叶姑娘究竟是何许人?”
她敛眸大大方方一笑。
“说来惭愧,我是皇上的儿媳妇,襄王安永清是我的夫君,此次为了保住李尚书等工部官员和孙知县,只能出此下策,让各位操劳,往京城跑一趟了。”
这下不仅那举人哑然,仓皇跪在地上,人群中也炸开了锅。
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甚至刚刚还和他们一起席地而坐的漂亮姑娘,居然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