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儿行千里
因她凯旋,朝中今日公休,叶和光面上有光,受人宴请在外与人吃酒。
一听她来了,侯府的两名新妾室很懂规矩,赶紧带着丫头婆子到二门迎接,拜见过之后又静悄悄走了。
都是杨氏亲自选的人,性格和眼色都不错。
黄妈妈也出来迎,带着未雨轩的丫头。
“王妃出去这些日子,侯夫人心里总是惦记,今日没去接,是身子有些不痛快了。”
叶舜华垂眸不言。
不是身子不痛快,是心里吊着那口气放不下。
惦记是真,就是因为太惦记,娘亲才看似与她置了气,甚至今日没出城去看她。
她好说歹说才让安永清在前厅等,坚持一个人跟着黄妈妈去了未雨轩。
未雨轩的正房门口挂着厚重的棉帘子,前几日又下了雪,院中砖缝里还能见一层薄白。
寒风两鬓过,冻得人耳朵都要掉了。
黄妈妈本来打了帘子,只等她进去,却见她撩起裙甲,径直跪在了又冷又硬的石砖地上,静静磕了三个头。
“娘亲,女儿回来了。”
“哎呀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黄妈妈赶忙去扶,但怎么扶都扶不动。“天寒地冻的,跪在这会伤身!女子可受不得寒!您快起!快起!”
她如扎根在此的苍松,一动不动。
黄妈妈见怎么说都不顶用,扶也扶不起,一跺脚,紧忙跑进了正房。
“我的大姑娘!侯夫人!您快去看看吧,二小姐在门口跪着了!冬日里的石砖哪里是那么好跪的!跪在那跟跪冰一样!老奴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主位上的杨秋月闻言,呆愣愣滑下了两行泪来。
她是气,气她不告诉她,先斩后奏,偷偷跑出了京城,跑到了千里之外的西萝。
气她跑去西萝还不够,再收到消息是她已领了兵,围了西萝王城。
气她驰丽一战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前线,逼得西萝王抱头鼠窜离开了王庭还不够。
气她又带了兵马去打百岁关,吃尽了塞外苦寒,但保平安的书信里却只写着“儿一切安好,娘亲切勿挂念”。
气她明知将门出力不讨好,多少儿郎英年成枯骨,留下勋爵无人承继,只余史书之上轻描淡写三言两笔,却依旧一往无前。
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儿行千里母怎会不担忧。
这段日子,她无一日能吃好,无一夜能睡好,胸口好似破了一个洞。
西北荒漠的寒风飘过万水千山,最终吹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娘的心里。
她不止一次想,吾儿冷不冷?累不累?饿不饿?疼不疼?
可提起笔,千言万语唯余两行清泪。
“我不能写,若写了,会让她牵肠挂肚,会让她分神。战场上分神……”
是会要命的。
她不敢写、不敢问,只能跟外人打听。
这段时间她跑的最勤的地方是平国公府,一遍又一遍不怕讨人嫌的问郭氏,西北局势好不好,战况如何,粮草可供给得上,战士们的冬衣是否按时发放。
她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只想从其他人嘴里知道,女儿是真的平安。
今日听说女儿凯旋,她这股气涌上来,却被眼泪堵在了喉头。
杨家曾荣宠数十年,凯旋多次,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头来一样什么都没剩下。
她送了数次自己的父亲,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送她的女儿。
她也没要她送。
她心里撕扯却更过。
黄妈妈劝她去出城看,看她威风凯旋,看她受人景仰,看她成为万花丛中的唯一一朵出挑的牡丹。
她却堵着那口气。
“她走时不告诉我,回来我也只做不知,等她何时想起她还有个娘再说。”
黄妈妈说她一把年纪做娘的人了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可谁又知她这几百个日夜的担惊受怕?
黄妈妈不能,她的儿女不必上战场,她的儿女不必担心前有流矢、后有冷箭。
可她的女儿,却实打实在战场上卖命。
她的心提着、她的肝吊着、她整个人如被人捆绑着,最后只泪眼婆娑道了一句: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她如何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切,这个头一开,她生怕今日见她凯旋,明日便有将士送来了她的骨灰。
所以她避着那锦簇一团,私心里想着是不是也能避过生死离别。
可她女儿回来了,看时候是一出宫便回来了,黄妈妈一说她跪在冬日里的地上,她终是受不住了。
满脸都是泪,几步冲出门去,冲到叶舜华身边,高高扬起巴掌,却轻轻落在了肩上,一下又一下。
“你这孩子!你这主意正!不听话的傻孩子!你若铁了心要去!你跟娘说一声!娘也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寻常妇人!若要上战场!娘亲也能帮一帮你!”
她一把将她揽入怀里,铁甲无比冰冷,比天更冷,她却如抱住了一块暖玉,死死用着力,久久不肯松手。
“咱们母女俩,生一起生!死娘亲也要死在你前头!”
末了,又想起她还在跪着,忙松开手把她拉起来,上下看她,声音颤抖着把心里想了千万遍的问题问了出来:
“儿啊,你冷不冷?饿不饿?塞外苦不苦?你可受伤了?疼不疼?伤在了哪?”
叶舜华强忍着眼泪笑着摇头。
“这一仗打的很顺利,女儿没事,不曾受伤,不曾挨冻,不曾受饿。”
纵使她这样说,杨氏还是将她拉到了屋子里,让人再加炭盆,往炭盆里再加炭,又塞给她暖手炉。
窗外寒风凛冽,屋里却如夏日,烘出叶舜华一身汗,马尾都贴在了脖子后。
看着近在咫尺的三个炭盆,她苦笑。
“娘亲啊……女儿是真的好热啊……要烤熟了……”
杨氏拉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摸到她手掌上黏腻的汗,才摆手让黄妈妈叫人把炭盆挪远些。
“不准有下次!朝廷自有兵马良将,你不准再这样吓为娘!”
说着,又红了眼,经历这许多,她岂会不知女儿的心性,一旦有事,她还是要身先士卒。
“至少你不能再偷偷离京!要跟为娘讲!”
“是,女儿知错了,当日事发突然,事情也的确紧急,女儿才不得不趁夜离京。”
能不紧急吗,安同风的脑袋都快被套进绞索里了,他还只顾着睡大觉。
而皇帝……
皇帝固然是有无情的一面的,他们始终先是君主才是个七情六欲皆淡漠的人。
若她不主动前去救回安同风,再过些时日,皇帝若暗地里想尽法子也救不出来这个儿子,明着便会当他已经死了。
安同风这个嫡皇子的命便是最响亮的战鼓,然后西萝必败。
现在结果不同,她胜了,胜的没有多艰难,引来些关注、猜疑、忌惮是情理之中。
她的确胸怀大志,为天下而战,但此战她为的也是与自己相熟的人。
安同风、贺还燕、清檀……都是她不能坐视不理的理由。
又是好一阵嘘寒问暖,叶舜华又硬着头皮在杨氏的注视下塞下一碗面,然后慢慢把皇帝打算追封外祖父和加封杨氏的事说了。
杨氏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听完,也蹙了蹙眉。
“这件事你要让宪婉知道,若是借抬高你来抬高襄王自是不打紧,但若是皇上真对你和叶家起了忌惮,唯有宪婉可保你无虞。”
叶舜华弯唇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女儿知道”。
这世上头一种人伦关系便是君臣,君为臣纲,皇后一样是臣,拥有皇帝宠爱不代表能为所欲为。
害人的法子千千万,必定有人要对付她,但要蒙蔽当今耳聪目明的圣上,并不那么简单。
且她也不怕,她不是寻常内宅女子,不会任人捏圆搓扁。
这一战是她的敲门砖,她有舍我其谁的资本,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