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苏晴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可为什么死了还能感觉到时仿若火上烤般地炽热,时而又似被抛于冰天雪里般地寒冷,喉咙又痛又干似要冒烟。
耳畔,传来一个妇人低沉的声音,一股苦涩、微热的汁液在舌间弥漫,“晴儿,乖,吃了药就好。”
一个男子问道:“祖母,丁举人与马员外家都在碧水河寻人,万一他们寻了来……”
妇人搁下药碗,拿出一块灰扑扑的帕子捂嘴轻咳。
少年走近妇人,轻柔地替她拍打着后背。
外头,好听的女童声音传来,脚步急促,“祖母,丁庄的人来我们村里打听了,前儿你把人带回来,庄里看到的人可不少。”
妇人轻吐了一口气,“该来的躲不过,若丁家上门来讨,祖母自与他们分辩。”
少年道:“可是祖母,丁家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彩礼钱,我们家……哪里拿得出来。”
一百二十两银子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便是一笔巨资,不是他们能拿得出来的,别说一百二十两,便是二两,他们家也拿不出来。
女童厉声道:“丁家忘恩负义,如果不是苏姑娘,他家丁大平如何能读书,更别说得中举人。一中举就与镇上马家勾结,订了马家三小姐为妻不说,还要把苏姑娘卖给马员外当侍妾。丁家一家子当真黑了心肠……”
此刻的苏晴,很想睁开双眼,可眼皮沉重地抬不开,脑海里涌现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这一定是在做梦,为什么记忆如此混乱,一会儿,她被丁家卖给马家,不甘为侍妾,自毁容貌,被降为粗使婢女的苏晴娘;一会儿她回到了年少时光,在仁和县丞李家做粗使丫头的苏晴。
她死了,真的已经死了。
在马家做奴婢下人六年后,落下一身的病痛,身染重病,被马家拖入后山,秋冬时节的野外寒地里,以为要死时,却得云游路过的一位师太搭救,为她治病,将她带回了绵州城外的静水庵。从此,她在庵堂借住,身体好时抄抄佛经、打扫庭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数年后,她在庵堂里遇到了成为一品候夫人的李家大小姐李翠芳,她荣归故里,特意回到仁和县,故人相见,李翠芳很是欢喜,赏了她一盏茶。
而就是这盏茶,她饮下不到一寸香便毒发丧命。
李翠芳杀她?为什么?
她终究是死了,她感觉到自己灵魂离体,看到李翠芳紧拽着手中的帕子:“小晴,这怨不得我,我所得到的一切怎能被破坏。”
彼时,她的手里拿着一块紫檀木寄名锁,雕工精致非凡,上头刻了一个古篆的“晴”字,周围祥云缭绕。
木制寄名锁是她自小佩戴,因在李家得人恩惠,李翠芳及笄之时,她身上无钱无物,李翠芳说喜欢她身上挂的这块紫檀木雕锁,她毫不迟疑地送给李翠芳。
李翠芳比她小上一岁,那时候,她已在镇上马家做了粗使丫头,因着她与李翠芳有些交情,马家曾有三个月未安排她做粗活,可是在她送出紫檀木锁后的三个月,马家人再改嘴脸,拿她当粗活长工般使唤。
记忆深处,母亲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幼弟,立在城外官道旁的树林里,目送父亲与新兵们入伍从军,他三步一回头,眼里蓄着满满的不舍。
李家时,她与李翠芳读书识字、学女红;马家深宅,她总有干不完粗活;为了报仇,她拼着魂飞魄散,给兄长托梦,求他为自己主持公道……
她死了,魂魄再不复存在,这样的冷热酸痛,仿若撕裂一般,她定是魂飞魄散罢,为何她听到了说话声?
额上已凉的帕子移去,再敷上时有些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冷热酸痛感消失,传来一个妇人悠悠轻叹声:“老天保佑,总算不烫了。”
苏晴睁开双眸,她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陈旧的门窗,打了补丁的灰色帐子,一个熟悉的妇人。
记忆里的妇人,满脸皱纹,而面前的妇人年轻了十几岁。这是碧水河下游、王庄乔寡妇,她年轻时丧夫,中年时丧子,做主让年轻的儿媳改嫁,独自一人哺养大一双孙儿孙女,人称王乔氏,又有人唤乔六婆。
苏晴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乔六婆。
乔六婆轻叹一声:“可怜见的,总算好了。”
苏晴想起来了,舅母到李县丞家为她赎身,李太太颇是不舍,但到底想着苏晴及笄且有婚约,当年买进来花了五两银子,只是一个小丫头使唤,但想着苏晴在李家为奴婢还算本份,依旧只收了丁家五两银子的赎身钱,丁舅母将她领回丁庄。
她以为回丁家便是与表哥丁大平完婚,不曾想舅母收了镇上马家一百二十两银子,要将她卖给马员外做侍妾。表哥早在她回丁庄前一个月,与马家三小姐另订了亲事。
她得了消息,暗里哭了一场,连夜从丁家逃出来,经过邻家丁福家时,引得他家的狗儿乱吠,也至惊动所有人。丁庄邻里为了讨好丁大平这个新晋举人,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来抓她,万般无奈,她纵身跳下碧水河。
上一次,王庄乔六婆的孙子王明、王巧儿兄妹从碧水河救了她,将她带回乔六婆家养病。
在她病愈之时,丁家就会得到消息,登门讨人,当时乔六婆一力保她,还说若她不愿意,她可以做主将她订给王明为妻。
可她呢?不愿累及救命恩人一家,在看到舅母恶言怒骂乔六婆,丁二平与舅父打王明时,选择跟丁家人回去。
从来,她就不曾欠过丁大平,是他们欠了她。
明知是坑,还是去了。
丁大平与马三小姐订亲,就算真有一百二十两银子,马家也不会为难丁家。她当时怎就那么傻了,信了舅母的鬼话,说她不进马家门,丁大平就会被下大牢,会保不住功名。
那时的她,对丁大平有情,不想毁了他的名声、前程……
太可笑了!
他们从来都没在乎过她的死活。
她是舅父的外甥女,而二姨母家的小青亦是他外甥女,舅父一直护着小青的。原来,她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女儿,舅父知道才从未护过她。即便她用卖身银子助丁大平入学,用自己攒下的银钱供丁大平读书,他们从未真正感激过,甚至认为他们对她有养育之恩。
养育这个词,很是可笑。
丁家对她从无过恩情,只有像蚂蟥一样的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