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西凉人
凉州,西域都护府外,步兵校场。
凉州,因地处大鸢西边,所以也被称作:西凉,武帝起便是边防重镇,北边是大蟒,南边是西羌,再往西走则是波斯等西域各国,东边仅与雍州相连,士卒之多,地域之广,皆冠绝天下。
凉州有骁骑,西凉飞骑声如奔雷,势如群蝗,黑虎骑人马皆重甲而以其坚闻名天下,黄龙骑则人马皆无甲却以其锐冠绝天下,飞熊骑则介乎于两者之间,人马皆轻甲,常以两侧迂回的战术包抄敌军,善射箭矢,非常之时,人马皆卸甲而诈败,诱敌深入,边跑边射,待时机成熟,则抽刀回马再战,往往能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更有传说中神出鬼没,精于阵法的火凤骑,困敌于樊笼之内,毙敌于五行之中。
然而,世人只知西凉铁骑冠天下,却常常忽略了西凉的步卒,西凉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在这片苍凉之地影响深远,军伍之中,虽无侠者弹剑而歌的高意,却多了几分凉州汉子深入骨髓的豪迈。
步卒之制,古今共有之,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什为队,百人为屯,两屯为曲,设军候,两曲为把,设把总,千人为部,设校尉,五部为营,设偏将,两营之上则为军,设将军,而队伍中的人数常常会根据攻守的需求、战场的动态变化。
烈日炎炎,校场之中,百余壮汉上身赤裸,皆一手各持一石锁,为首一人,形如恶来,皮肤黝黑,胸毛浓密,左耳带一只银环,眼似铜铃,钢髯炸裂,手持大钺,腰缠金带,脚穿铁靴,这便是凉州倒马营偏将——鹿开山。
论及军功早就可以被封为步兵将军的他,偏偏喜好厮杀,不屑于稳坐中军,纸上谈兵,故而鹿开山在战场上常有分尸屠城,烧房毁土之举,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这“鹿开膛”的称号。有道是:
若问凉州谁最勇?
开山大钺可称雄。
攻城略地一声喝,
杀人放火两眼红。
西羌好战转大马,
北蟒饮恨锁长弓。
不怕天来不怕地,
撼地摇天过山风。
鹿开山大喝一声:“呔,都给爷爷我好好练,谁要是练好了,也就不用背那中看不中用的陌刀了,爷爷我亲自教他我鹿家的地煞十八钺,这军伍之外的人都称我鹿开膛,其实是错怪我了,若是有幸亲眼见我厮杀,我这一钺下去,哪是什么开膛破肚?分明是连人带马,断成五块!”
一旁的校尉问道:“鹿爷爷,这一钺下去不是四块吗?这第五块是怎么来的?”
鹿开山大笑道:“哈哈哈哈,总有那么些个骑马的傻小子见我一钺下去提杆还没老子鸟粗的木枪格挡,这不就连手臂一起砍下来了,要算上木枪,那便是七截了!不过你小子若是想看,下次抓个大蟒的娘们儿过来,等爷爷我享用完了之后心情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一钺八块!”
“啊!”底下的一粗汉听着二人的对话,一分心,不小心竟砸到了自己的脚,疼得哭爹喊娘。
鹿开山见状,说道:“早跟你们说了,要是怕疼,来我帐里领双铁靴就好了,就是不听,非要受这罪!”
汉子看了看自己的脚,只是有些淤肿,并未伤及筋骨,抹了抹眼泪,哀嚎道:“鹿爷爷,您那铁靴少说有个七、八十斤,常人穿上莫说是练武,便是行走都困难,再说了,您这一脚二十多年的功夫,又岂是我等鼠辈能比的?”
鹿开山笑道:“哈哈哈哈,爷爷我也不是没考虑,这不自个儿掏银子给你们一人弄了一双轻的,也就二、三十斤重,明日起,都给爷爷我穿上练,除了洗澡睡觉,都别脱下来,这练刀先练腰,练钺先练脚,不然到时候一钺下去,人头没给爷爷我砍几个,怕是要摔个狗吃屎!”
众人大笑,这倒马营谁人不知,那鹿开山虽是个恶名远播的彪形大汉,私底下却是爱兵如子的细心家伙,但凡有赏赐,都是先分给底下的士卒,自己最后再分,而作为西域都护府兵马大将军的宋桓,往往都会给这位无私到虐待自己的偏将单独留一份,生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没钱花,没力气打仗。
大伙心里都知道,这是那鹿开山要把自己的师傅,数十年前江湖武榜天下第一的不动禹皇——齐百川的绝学“不动如山”教给自己,到时候莫说是身轻如燕,披坚执锐,覆三层重甲仍可日行百里,就是两手空空,无绳无梯攀附城墙也不在话下。若是大伙都能练成这般神通,哪怕是只有鹿开山三成的功力,那个个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棘手人物,若是到了战场上,绝不亚于一支精锐的重骑!更何况,此前那千余人的陌刀部,本就是为了大蟒骑兵准备的,而眼前这支人数仅有百人的开山屯,则更是优中选优,绝不是一般的骑兵能够与之抗衡的,至于对阵其余步卒,那便更如斩杀土鸡瓦犬,就算是遇上了十倍之敌又如何?对于开山屯来说,不过是砍瓜切菜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
“报!”远处一轻骑背插令旗,分明是一传令的斥候。那人进了校场,见如此练武场景,面如土色,仿佛如同一只进了虎群之中的山鸡,竟慌忙摔下马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前线打了败仗呢!
那斥候惊慌道:“小人参见鹿爷爷,都护府有,有令,速传,传倒马营,传鹿爷爷到都护府议事!”
“知道了!”鹿开山答应了下来,便披上了那件臭名昭着的黑袍子,那袍子本是白色的,后来屠城时被血染红了,又加上没打仗多年,于是就变成了黑色。鹿开山从不洗袍子,倒不是因为懒,只是因为他喜欢那个味道,这种战场上的味道能让他兴奋。有道是:黑袍所过之处,孩童闻之止哭,匹夫闻之奔走,妇人闻之则上吊自缢。
鹿开山上了马,转身对着身旁的校尉说道:“给爷爷我看着,先休息一刻钟,再接着练,不到太阳落山,不准停下来,谁要是不好好练,小心自个儿的脑袋!”说着,一对铜铃环视了半圈,接着又拿起那杆大钺指了指挥汗如雨的百余壮士,再问道:“都听到了吗?”
众人齐声道:“遵命!”
校尉满口答应道:“请鹿爷爷放心,这帮兔崽子肯定不会辜负了鹿爷爷的良苦用心,谁不知道这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便是只为自个儿考虑,也会好好练的,绝不会辱没了鹿爷爷的名声!”
“那就好!驾!”鹿开山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阵阵作响,而校尉一抬头,鹿开山已消失不见。
鹿开山的马乃是一匹用于配种的公马,毛色亮,屁股大,若是常人,定然不会作为自个儿的坐骑,可偏偏是不拘一格如鹿开山,拿祭祀、礼仪、腰斩用的沉重大钺作武器,阉割了一匹配种用的公马当坐骑,常常令旁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战场之上,这些配置却总能出人意料地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
。。。
行至都护府,众人早已等候多时,为首的自然是凉州刺史唐煜和西域都护府兵马大将军宋桓,军师钱良和西域都护府中军都护吴皓站在一旁。堂下众人,左边是以凉州骑兵将军鹤朝山为首的凉州骑军将领,黑虎、黄龙、飞熊、火凤等骑军将领正襟危坐,而右边则是以凉州步兵将军燕占山为首的凉州步军将领,先登、敢死、榕枪等步军将领大有与骑军将领分庭抗礼之势,算上倒马营鹿开山自个儿,共计十八人。
这十八人可都是在凉州随便跺跺脚,便能使整个边疆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的人物,各个皆是军功彪炳,便是如凉州刺史唐煜和军师钱良这般的文官,也在历次边地之争中守城有功,战功卓着,绝不是那朝堂之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文官可比。
西域都护府兵马大将军宋桓说道:“开山,你来了咱们凉州十八人可就算到齐了!”
鹿开山大笑道:“哈哈哈哈,大将军放心,我老鹿向来神速,绝不拖大将军的后腿!”
凉州刺史唐煜朝着先登营偏将羊登山说道:“登山,这里你耳力最好,你守在门口,我早已屏退左右,命亲信拦在大门口,若是还有人闯进来,别管他是谁,砍了便是。”
先登营偏将羊登山得令后,便提着杆铁质的羊角骶立在屋外,如同一座大山,岿然不动。
凉州刺史唐煜拿出了一物,扯下了黑布,只见“吾兄封平之灵位”七个字映入大家的眼帘,众人之中似有人不解,这西域都护府的前大将军封平不正是你唐煜和宋桓联手杀死的吗?怎么你还带着他的灵位?
唐煜喃喃道:“三年前,本官、宋将军与封将军约定一起起兵,可惜消息走漏,便是成功起兵,也不过两败俱伤而已,情急之下,封将军慷慨赴死,舍了一家大小八十三口的脑袋,才保住了众位的性命!我等应当为封将军敬上一杯酒,以告封将军在天之灵。”唐煜说罢,亲自拿了酒碗分给大家,宋桓亲自倒酒。
凉州十八人异口同声:“我等定为封将军雪耻!”十八人将酒撒完后,齐齐将碗摔在地上。
西域都护府兵马大将军宋桓看了看居于末位的韩康,问道:“韩先生,大蟒那边如何了?”
韩康答道:“禀宋将军,大蟒使者三日前刚回,还需等些时日才能有消息。”
这位相貌平平的小老头,明面上的官职仅是凉州功曹参军,实际上却在左右着凉、蟒、鸢三地的谍报蛛网,本是个春风得意之人,可自打上回在黑水禅院内吃了一次亏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宋桓继续问道:“那神鸢门和朱雀门明面上的番子和暗中布置在军中的死士都查出来了吗?”
韩康眯着眼睛,不慌不忙地说道:“这神鸢门和朱雀门在凉州的密探们早已暴露无遗,如同一壶清水,寡淡无味,起事前砍了祭旗便是,也就是在三关安插谍子时,多废了些力气,这三年,苦心经营,总算是有了些眉目。”
唐煜拱手道:“多谢先生!”
韩康说道:“当年谁人不知我韩康是太子一党,早就该被诛杀殆尽,若不是你唐刺史施以援手,我韩康这颗项上人头,怕是砍上十次都不够砍的。”
宋桓似乎深有同感:“要说你韩老爷子是太子一党,我宋桓又何尝不是?当年要不是那未曾入主东宫的十四皇子曹铃赏我一口吃食,恐怕我早已饿死,投军之后我无以为报,唯有奋勇杀敌,报效国门,可杀着杀着,太子却死在了那四皇子曹铁老儿的手上,若不是当年西羌犯镜,力有不逮,恐怕就不是今天这个结局了,我宋桓愧对当年太子啊!”
唐煜问道:“在座的谁又不是太子一党呢?我唐煜想当年可是地地道道的太子伴读,要不是太子见我胸中有志,送我入这茫茫凉州,恐怕我这颗头颅也要堆在那三座京观之下。”
黄龙骑将军龙吟山打岔道:“大人所言极是,如今这凉州兵强马壮,粮饷富足,正是起事的好时候啊,为何又要扯上大蟒,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宋桓呵斥道:“你懂什么?若是无大蟒牵制,单凭我们这一州之力,能同时对上左右威卫主力吗?那可是足足二十三万各地抽调的青壮哪,可够我们喝上一壶的!不是我们凉州军打不了硬仗,只是我们这回是谋反,堂堂凉州边军四十万,就这十八万的亲军能用,打光了就没了,可没人愿意帮我们补充兵马粮草哪!再说了,若是从民间招募,保不齐就遇上个谍子死士之类的,到时候恐怕要为祸三军哪!你说是不是?这打仗嘛,你还得跟朝山多学学,不要动不动就妄自猜测。”
龙吟山笑道:“那是,那是,当时候还得托鹤老将军的洪福,一纸定江山!”龙吟山的言语之中似有嘲讽之意。
骑兵将军鹤朝山说道:“没我这纸,你怎么能知道往哪里打?再说了到时候你还是得依令行事,我指到哪你打到哪,若是还擅作主张,保不齐又得像上次打过山骑一样,追到大漠里迷失了方向,三天三夜也回不来。”
一旁的鹿开山见状,打趣道:“哈哈哈哈,敢情是小虫子你那黄龙骑太快了,还是遇上了海市蜃楼?要么就是那大蟒小娘子勾引你去的?要是那马儿太快了不受控制,下次你可跟在我倒马营的后面,再相机冲杀也不迟,起码咱老鹿绝不会抛下你,肯定还带你回来睡个安稳觉!”
众人大笑……
“你!”龙吟山怒起,大喝道:“我黄龙骑迷路,干你倒马营何事?”
鹿开山继续说道:“我老鹿只是好心啊,怕你走丢了,到时候打到皇宫,那曹铁老儿没杀成,被你一个不小心,迷路跑去了后宫,那可就便宜你小子了!毕竟那左右威卫要是来了,咱老鹿在前面顶着,你可是走去后宫了一个也遇不上!”
“鹿开山,你是欺我帐中无人?”龙吟山说罢,准备拔剑相向,但与鹿开山对视了一眼,却见鹿开山只是眯起了眼睛,晃了晃大钺,龙吟山只好作罢,毕竟这哪有用鸡蛋碰石头的道理?若是单挑,十个自己也不够鹿开山砍的。
鹿开山见状笑了笑,用大钺上的小支刮了刮自己脸上的杂毛,吹了吹,根本就没当回事。
军师钱良笑道:“好了,你俩别闹了,这天下谁人不知这凉州三莽,都是一路货色,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说罢,钱良从一旁拿出了一张地图,开始排兵布阵。
一番谋划后,大致如下:
九月初三起兵,十日内破去三关,行军到雍州后,一路横扫雍州,逼永逸王就范,一路率一营偏师抄小道进襄州,跋山涉水,一月内绕城直插太平城,打一个出其不意,到时候左右威卫主力在鸢蟒边境救驾不及,雍州、武州之兵在与大蟒酣战,京州剩余驻军则被一同起兵的永乐王所吸引,待攻下了太平城,则大事可定,至于其他各路诸侯,收到勤王消息时已晚,恐怕还未赶到京州,这一仗便和二十年前的建康之变一样打完了,到时候随便立个皇子,一纸诏令,便可抵百万雄兵。
为此,众将开始争先恐后地抢着这一路偏师,都想当这个攻太平城的先锋,将这泼天的功劳牢牢攥紧在自己手里。见众将说法不一,意见相左,军师钱良挥了挥手中的折扇。
众人退去,唐煜唤来了把守在门外的先登营偏将羊登山。
唐煜说道:“登山啊,我凉州大小将军十八人,唯有你办事牢靠,既善攻城,又善守城,这破京州之事可就要委托于你了。”
想不到众人刚才争得面红耳赤的那一路偏师,韩刺史竟是轻易地留给了羊登山!
而先登营偏将羊登山面对这泼天的功劳反倒是一番推辞:“大人,登山何德何能,怎么敢领这泼天之功!”
军师钱良劝解道:“羊将军切莫推辞,此番功成,的确是大功一件,可京州毕竟不是其余州郡,纵有内应,仍需细细谋划。”说罢,钱良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小地图……
“军师果然妙计!”羊登山看过了地图,眉开眼笑,不再有丝毫的顾虑,说道:“如若此事不成,末将愿提头来见!”
钱良笑道:“好,愿将军马到功成!快些下去准备吧!”
羊登山信心满满地朝着堂外走去,军师钱良轻摇折扇,满意地笑了笑,眼中似乎已看到了太平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