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事故分析
调查组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来证明安环科的防护不力和监护不严,但也找不到证据证明他们一点防护的措施也没有。他们既没有违章指挥,也没有违章作业。而且,老程这些年来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为药厂的安全事业熬出了那半头的白发,都足以证明他为安全工作操碎了心的程度。无论是功劳,还是辛劳与苦劳,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实在没有明显的人为失职。
最后,陈工以“或许有”的名义,在事故报告中写道:“疑似有人无心地抽掉了堵在各路甲醇管道上的盲板,而作业人员在以为盲板还在的安全情况下,放心地进行了相邻管道的电焊作业,导致了管道和分配包串联受热而引起气爆......”
这事故原因分析的还挺有范,念起来感觉也挺顺心的,这完全是个意外。意外嘛,神仙也难以掐指算中。
但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外,任何安全事故的发生,最终都是人为的因素和责任。这是我们化工行业发生安全事故的铁定规律,谁也无法狡辩。即便是‘有人无心’地抽掉了盲板,可怜的安全员老程也有失察之责。
“你怎么不查看仔细,那块盲板还在不在呢?”事故调查负责人陈工背着手,挺着b型的大肚子这样训斥老程:“根据盲板抽堵作业的规范要求,你应该在事先绘制好盲板的位置图,要把它们一一编号以便检查,并且在抽堵作业30米内不得有动火作业。你作为多年的专职安全员,怎么连这些特殊作业的要求都不懂呢?”
老程委屈地跑来跟我诉苦:“我明明检查了的,头天下班之前,我就看过那块盲板还在的啊,谁会在晚上偷偷地把他抽掉?”
“不可能了,要抽也是白天去抽。这么说,星期六的早晨,你没检查,或者检查了也只是看了一眼,根本没细看。星期六下午,他们在动火作业之前,你根本没到场,他们也没有检查。你不说过,一天最起码要检查四次的吗?”
“不星期六嘛,每个星期六的早上,我都会趁早去看望下老娘。我跟他们说我会晚半个小时左右到场,叫他们自己先检查了。星期六下午,本来都是休息的,我是说自己管着安全这摊烂事,责任重,休息也休息不安稳,最晚我也会过来看看。再说,这个车间改装动火都动了一周了,都安全的很。而且周五我才开的动火作业证,也不是什么盲板抽堵作业呀,谁会想到盲板会被抽掉呢?况且,出事的时候,我们机修根本就没在那个部位动火,而是在靠墙角的位置焊补另外一根管道,跟甲醇管根本毫不相干,怎么会爆到甲醇分配包上呢?”
“哦,那你们对需要作业的管道有没有进行过置换清洗呢?”
“当然咯,连液碱和硫酸管道的重点衔接部位,都拆出来检查过,里边干燥的只有铁锈和沉淀的杂质,根本没有液状的东西。”
“甲醇管也置换检查了?”
“呃、应该检查了的吧。”老程被我不信任的口气问得有点怀疑自己:“我亲眼看着机修在各个分配包里灌了水。因为三车间的甲醇是不能有水的,所以,靠近那边的管道就没冲洗,甲醇的分配包也灌了一半的水,以便日后在分配包下放干晾干,不影响三车间的管道。在开始检修之前,我还叫机修班长二次做了检查,他也说了没什么问题,并在作业证上签了字。甲醇比其它原料干得更快是吧?而且,阀门也是关死的。为以防万一,我们甚至把去三车间的所有阀门都关闭了,不管它们是什么原料管道。就算没有盲板,我们又没在那根管子上直接动火,怎么会爆到甲醇的分配包上呢?我真想不通啊,小墨,怎么会爆到甲醇的分配包上呢?小刘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就完了,完了,知道吗,小墨?可我就是想不通,怎么会爆到甲醇分配包上呢......”
老程捧着他自己的脑袋往桌角上碰,我赶紧手背朝下,接住他的额头。他定是难受至极,才用真劲道用头碰桌的。我痛地大叫起来:“啊呀,你还真死命地碰啊,啊哟哟,痛死我了,我的手呀。好了好了,想不通就别想了,”我抱住他的头,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着,嗫嚅道:“没事,小刘会没事,你也会没事,不都说了吗,是有人无心之失吗?”
“哪个人呢?谁会去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啊?”花白头发的老程,像个犯错的孩子,把头埋进我怀里大哭起来。
谁也没去做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心里清楚。
也只有我一人心里是清楚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检修工作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一个星期后,大家的安全意识也逐渐的淡漠。因为是星期六,老程和机修班长都是可来可不来上班的中层干部,他们就在头天下班之前,把检修任务的当天工作量分派给了各个机修工。
星期六上午,小刘完成了液碱管前段的焊补,下午,到后端靠近甲醇管道的液碱管上补漏,液碱管和甲醇管都是整齐排列的排管中的其中一根。
电火花落在从甲醇管道法兰焊缝漏点渗透出来的甲醇液滴或冒出的气液里,瞬间起火沿着渗漏的焊缝砂孔烧到甲醇管道里,延续烧到灌了半罐水的甲醇分配包里,当管道里的甲醇燃尽之后,混合在水里的甲醇跟着燃烧爆沸。由于系统上没有排空,闷在罐子里燃烧的热能产生高压,只能冲开系统上最薄弱的管壁和有砂眼的焊缝部位,随后气爆。爆破的冲击力把小刘送出上空......’
幸运的是,长时间未用的管子里已经干燥,通往三车间管道上的阀门完好无损。否则,一条管道烧到三车间的话,三车间临时停产后存放着众多易燃易爆的原料、半成品和残余物料,都将无一幸免。
我们车间的烘房人员,不被连带炸死,也得给吓掉半条小命。
不幸的是,干燥的管道里没有灌水进行多次置换,混合在铁锈和杂质里的甲醇并未全部散透,气体燃烧的速度和威力比液体要快要强。
我是说在密闭的空间里,热能产生的气爆和比明火燃烧爆炸还要恐怖。
打个比方吧,我就一直不敢用微波炉烤食物。我看不到食物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被烤焦被烤烂,被烤出油来喷爆开微波炉。用炭火烧烤就完全让人放心,因为眼睛看得到。
眼睛是我生命的窗口。我基因渺小,我无法做到用心灵的感知去充当我的眼睛。
当然,我不是化学专科出生,也不是化工行业的专家。我只是一个在化工厂摸滚打爬多年的打工仔。我甚至怀疑自己这样的解释是否能让大家看得懂。
如果有幸碰巧看到我这段文字的人,正好是一位化学反应方程式的权威或化工生产领域的专家,就算知道我的解释很牵强附会,也请别笑我弱智。我对化学的反应原理并没有什么基础,也没有更厚重的资历做出更深入的解说和剖析,我只是凭着多年的化工操作和见过多次的化工爆炸所得出的、自以为是的经验。
当我为药厂这次伤人事故作出只有自己清楚的原因分析时,我真希望,那个拿头碰撞桌角的人是我。如果我当时发现渗漏点就告诉了老程,或许事情根本不会是这个结局,小刘也不会遭遇蘑菇云,落下半身瘫痪。
我只是说如果,有没有我所分析的这个可能,还得等到小刘完全清醒之后,才能确认祸端的源头所在。
只是可以确定的事实存在,那就是第一药厂的管理层,或者说是安全员老程,本身的安全意识就不够,他们忘记了,在法定节假日内进行的特殊作业,是要根据特殊情况予以升级管理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越是觉得安全的地方就越是容易聚集隐患而发生事故。
当然,作为车间主管的我,本身也是经验有限,如果不是凑巧看到过哪个漏点,我也分析不了事故的真正原因。
但我的暗自分析准确与否都已经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半个月后,等小刘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时,药厂的易江已经就此次的事故作出了处理通告,决定不再投产p2,因为易江觉得p2是个对药厂不利的产品。
“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做就出了事故,绝对不利。
盛定海为此郁郁寡欢了好几日,我却为此偷偷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后来听安全员老程说,药厂的上级,即顶山药业集团总部参与了此次事故的调查和处理,把药厂老总易江狠狠得批评了一通,勒令他立即停止一切有关私人投资行为的活动。他与盛定海几人的合作,根本就没上报到集团总部,纯属个人行为。
总部出面将事故处理妥当后,还出资更改了药厂名号,出钱重新修缮了药厂的正大门和大门边上的建筑物,顶山第一药厂从此更名为“顶山医药化工有限公司”,看上去焕然一新,时尚现代了不少。虽然没有了‘第一’的名头,但对药厂的整体而言,还是因祸得福,一切都朝向新的出发点出发,朝着明天会更好的期望发展。
只是总经理易江的个人权力被削弱了不少。总部明文通知他说,日后所有车间的外租和产品引进事宜,均需报至总部审核,没有集团总裁的亲笔批准,一律不得擅自承接或私下活动。否则,出现此类安全事故的所有损失,均由“顶山医药化工有限公司”医化自行承担。
“还好,有集团支撑,不然,小刘就惨了,我也活不到退休年龄。”幸免与难的老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他说:“集团负责小刘的全部医药费。还有,小刘老娘和老婆、孩子的抚养费。虽然没你们老家那边赔偿得多,但总算能让他一家人都得到了安置。我也没被提前内退。集团的董事长开明,听取了大家对我的反应后,没怎么追查我的过错,就通告批评了一次,总算能够平安混到退休了,真是谢天谢地!”
“那是靠你自己平时表现良好才得来的结果,”我如是说:“只要还是个实事求是的诚信之人,都不会把这样的责任推到你一人头上。”
“只可惜了小刘啊,”老程不无遗憾地说:“他下半身是没得救了,要拄着双拐过一辈子。”
“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还活着,就总会活下去的办法。”说的好像在安稳老程,但我知道,这是在安慰自己。
因为我只要想起小刘,或听到有关小刘的消息,就会想到那个甲醇的渗漏点,就觉得自己难逃罪责。
事实上,我暗自的分析和推断是正确的。
清醒后的小刘向老程偷偷地证明了这一点。他说:“我在电焊之前好像闻到过一丝甲醇的味道,但我没上心,我以为这都是我们厂里的正常气味。我当时还看到甲醇管道法兰下的台面有点潮湿,我以为是我要电焊的管子里滴下来的水......”
“是水是水,”老程说:“甲醇管道里根本干的没任何东西了。”
“可最先的着火点就从甲醇管开始的,我看得很真切,火苗很小,我还用电焊手套去拍打了几下就没火了,接着,我就被一股又热又烫的强大气雾冲出了房顶,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个意外,小刘。没有人愿意看到发生这样的事。”老程是这样跟小刘交代的:“反正,现在是集团总部来处理你的事,你不能乱怀疑乱猜测知道吗?你要一口咬定我们的监护工作非常到位,我们也没有去违章作业。这仅仅是个意外,我们才能争取到更多的赔偿金和安置费。”
老程转告我的时候还很不放心的叮嘱了我好几遍:“这事已经到此结束了,就我们两人知道就行了,这是我们兄弟的秘密。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想到过,也没去查看那个地方会有甲醇渗漏。”
在听了老程要我守口如瓶的‘秘密’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会这样安慰自己:假如自己也没看到那个渗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