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廖府夜宴
正德十二年夏末，苏州城西的廖府灯火辉煌。
沈明轩站在廖府大门前，看着那气派的门楣，不禁想起一月前廖大人派人送来的请柬。作为江南道监察御史，廖大人为官清正，在当地颇有威望。这次设宴，名为答谢沈明轩替其夫人医病，实则另有深意。
\沈大夫，您来了。\廖府管家连忙迎上来，\老爷特意吩咐，您一到就直接带去书房。\
穿过宽敞的庭院，处处可见精心布置的花木。露台上，一株老梅虬枝横出，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苍劲。沈明轩暗自点头，这处园林的布局很有讲究，处处彰显主人的品味。
书房内，廖大人正在与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人低声交谈。见沈明轩进来，廖大人立刻起身相迎：\沈大夫来得正好，这位是应天府的张大人。\
沈明轩心中一动。应天府是南直隶的政治中心，能让应天府的官员来苏州，必有要事。
\久仰沈大夫大名。\张大人打量着沈明轩，\听闻你医术高明，又精通验尸之术？\
\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沈明轩谦逊道。
\太谦虚了。\廖大人笑道，\沈大夫破获的案子，哪一件不是轰动一时？就说那个沉香楼命案......\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通报：\夫人说，席面已经备好。\
\走，边吃边聊。\廖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宴席设在后园的水榭，连通着一片荷塘。夜风拂过，荷香阵阵，十分雅致。筵席上已经坐了七八位客人，都是当地的缙绅名流。
沈明轩按座次入席，发现自己被安排在廖大人右手第三位，这个位置既不太显眼，又能清楚看到所有宾客。他暗暗点头，廖大人这番安排很有深意。
\诸位请。\廖大人举杯，\今日难得相聚，且饮且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明轩一直留意观察席间众人。除了应天府的张大人，还有漕运盐政的官员，以及几位当地的大商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对面的葡萄牙商人马克，据说与海外贸易有密切关系。
\沈大夫，\张大人突然开口，\听说你在验尸方面很有心得？\
\略知一二。\沈明轩谦虚道。
\别太谦虚。\一旁的盐政官员插话，\上个月那个倭寇案，要不是沈大夫，还真抓不到内奸。\
沈明轩心中一动。那个案子涉及海外走私，没想到今天这些人都知道。他不动声色地说：\案子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沈大夫太客气了。\廖大人笑道，\正好张大人这次来，是为了那个案子。\
果然来了。沈明轩暗道。
张大人放下筷子，正色道：\实不相瞒，应天府最近也发生了类似案件。死者都是漕运商人，手法极其相似。我们怀疑......\
他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大人！\一个衙役匆匆闯入，\出事了！码头发现一具浮尸，和上次那个案子一模一样！\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沈明轩注意到马克的手微微颤抖，酒杯里的酒洒了一些。
\沈大夫，\廖大人沉声道，\要麻烦你走一趟了。\
\应该的。\沈明轩起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就在这时，马克突然开口：\沈大夫医术高明，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马克先生请说。\沈明轩注意到廖大人和张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闻沈大夫精通西洋医术？\马克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下月我有一批药材从澳门运来，想请沈大夫帮忙鉴定。\
沈明轩心中一动。这批药材来得蹊跷，恰好是在倭寇案发生后。他沉吟片刻：\荣幸之至。不知是什么药材？\
\主要是一些止血的药，\马克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廖大人，\最近航路不太平，总要防些万一。\
\原来如此。\沈明轩不动声色，\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西洋药材。\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一个衙役跑进来：\大人，码头的尸体......不见了！\
\什么？\廖大人霍然起身。
\属下赶到时，只找到一滩血迹和几枚铜钱......\
沈明轩眼神一凛。铜钱？这让他想起了什么。
\诸位，\廖大人环视众人，\看来今晚的雅聚要提前结束了。\
\我与沈大夫同去看看。\张大人站起来，\这案子可能与应天府的案子有关。\
离开水榭时，沈明轩察觉到马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那眼神中似有深意，却又闪烁不定。
月色下，一行人快步向码头走去。沈明轩注意到张大人特意放慢脚步，与自己并肩而行。
\沈大夫，\张大人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应天府的案子里，也出现过铜钱？\
\哦？\沈明轩心中一震，\是什么样的铜钱？\
\正德通宝，而且......\张大人停顿了一下，\每枚铜钱上都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码头的夜色浓重如墨。江风裹挟着腥咸的水气，吹得岸边的芦苇簌簌作响。
\就是这里。\衙役指着码头边一块空地，\尸体是被夜巡的伙计发现的，当时就在这躺着。\
沈明轩蹲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血迹。月光下，已经发暗的血痕呈不规则的放射状，周围散落着几枚铜钱。
\别动这些铜钱。\他掏出一块白绢，小心地捡起一枚，\有意思......\
\发现什么了？\张大人凑近问道。
\这些血迹，\沈明轩指着地面，\是死后渗出的，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死者生前应该服用过某种特殊的药物。\
\何以见得？\廖大人问。
\血迹的颜色和扩散的方式都不太寻常。\沈明轩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滴了一滴药水在血迹上，\果然......\
血迹立即呈现出诡异的青色。
\这是......\张大人倒吸一口冷气。
\一种西洋的药物，\沈明轩意味深长地说，\能让血液保持不凝固，我在之前的倭寇案中见过类似的情况。\
他的话让在场众人都想到了什么。马克提到的那批药材......
\大人！\突然，一个伙计从芦苇丛中钻出来，\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块破布，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迹：\戌时......沉......船\
\给我。\沈明轩接过破布，在月光下仔细查看。布料是上等丝绸，但已经被水泡得发皱。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眉头突然一皱。
\怎么了？\廖大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这布......\沈明轩从布料边缘撕下一小块，放在鼻端嗅了嗅，\有一种特殊的香气，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江面上一艘小船正缓缓驶过。
\追！\廖大人当即下令。
水上追击并不容易。好在提前布置的水师快船很快赶到，沈明轩与张大人登上一艘快船。江面上灯火点点，那艘可疑的小船已经驶入芦苇深处。
\那边！\有人喊道。借着月光，可以看到芦苇在晃动。
快船拐入一条窄窄的水道。两岸芦苇丛生，不时有惊起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沈明轩注意到水面上飘着零星的木屑，显然前面的船刚刚经过。
\小心！\张大人突然低喝。前方水面泛起一阵诡异的波纹。
\停船！\沈明轩喊道。他眼尖地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细小的粉末。
船夫及时收住船桨，一个巨大的铁蒺藜从水下露出。若是撞上，船底必然被刺穿。
\好狠的手段。\张大人冷笑，\看来是有备而来。\
沈明轩却若有所思：\这铁蒺藜的做工......\
\怎么？\
\与上次倭寇案中发现的武器是同一种工艺。\沈明轩说着，取出一个竹筒，小心地收集了一些水面的粉末。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快船谨慎地驶近。借着火把的光芒，只见一个人影正在水中挣扎。
\救人！\廖大人的声音从后面的船上传来。
水手们用竹篙把那人捞上来。那是个年轻人，穿着普通渔夫的衣服，但沈明轩注意到他的手上有常年握刀的老茧。
\说！你是什么人？\衙役喝问。
那人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发青。沈明轩快步上前，掰开他的嘴巴一看，顿时脸色一变：\中毒了！快找解药！\
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让我检查一下。\沈明轩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这一查不要紧，他的表情越发凝重。
\发现什么了？\张大人问。
\这个人......\沈明轩指着死者的后颈，\有一个特殊的刺青，是......\
\这个刺青......\沈明轩指着死者后颈的图案，\是倭国九州岛特有的海盗标记。\
\果然和倭寇有关！\张大人神色凝重。
沈明轩继续检查，从死者怀中搜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铜钱，跟码头发现的一模一样。
\有意思。\他仔细端详铜钱，\你们看这个符号......\
铜钱正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古文字，又像是海浪的纹路。
\这符号，\张大人眼前一亮，\和应天府案子里的一样！\
\不光是符号，\沈明轩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我一直在记录各种案件中出现的特殊标记。这个符号，在去年的一起海商被杀案中也出现过。\
\去年的案子？\廖大人皱眉，\可是那起案子的凶手已经伏法了。\
\是啊，\沈明轩意味深长地说，\但那个凶手，好像也是服毒自尽的......\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火光冲天。
\不好！那是码头方向！\
众人急忙调转船头。靠近码头时，发现几间仓库正在燃烧。更令人震惊的是，马克的商船不知何时已经扬帆起航。
\拦住那艘船！\廖大人下令。
但已经来不及了。夜色中，那艘商船正借着顺风，快速驶向远方。
\有趣。\沈明轩若有所思，\马克似乎早有准备。\
\什么意思？\
\你们注意到没有，\沈明轩说，\起火的仓库，正好是存放药材的地方。\
张大人眼神一凛：\毁尸灭迹？\
\不，\沈明轩摇头，\是要毁掉什么证据。马克说下月有一批药材要到，但现在......\
他的话让众人都陷入沉思。显然，这批所谓的\药材\另有隐情。
回到岸上，火已经被扑灭。但仓库里的东西已经烧得一干二净。
\大人！\一个衙役跑来，\在仓库后面发现了这个！\
衙役手中是一本被烧得只剩一半的账册。沈明轩接过来仔细查看，虽然大部分已经烧毁，但还能看出一些端倪。
\这是......\他的眼神突然一凝，\药材清单？\
账册上记载的药材名目很特别，有些是中药，有些则明显是西洋药材，还有一些则是闻所未闻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每种药材后面都标注着一个符号，与铜钱上的暗记极其相似。
\给我纸笔。\沈明轩说。
有人赶紧递上文房四宝。沈明轩快速画下几个符号，然后与铜钱上的对照。
\有意思，\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普通的记号，而是一种特殊的密码。每个符号代表一个数字，而这些数字......\
\代表什么？\张大人追问。
\代表船只停泊的位置。\沈明轩指着符号说，\你看，这些弧线像不像水道？而这些点，正好对应着各个码头。\
廖大人眼前一亮：\难怪之前那些案子，死者都是在不同的码头被发现！\
\不止如此，\沈明轩继续分析，\这些药材的名目也很有讲究。比如这个'血竭'，虽然写的是药名，但数量异常的大。而且......\
他翻到账册背面，指着一行几乎被烧毁的字迹：\这里隐约可以看到'军'字。\
\军用物资？\张大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在利用药材走私军备？\
\很可能。\沈明轩点头，\而且从账册的记录方式来看，这个组织相当严密。每个环节都有专门的暗号，一旦出事......\
\就像今晚这样，\廖大人接过话头，\立即销毁证据，相关人员服毒自尽。\
\但他们还是遗漏了一些东西。\沈明轩从账册中抽出一张夹着的碎纸，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
众人凑近一看，那是一个类似太阳的圆形图案，周围环绕着波浪般的纹路。
\这个图案......\张大人若有所思，\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啊，\沈明轩意味深长地说，\就在今晚的宴会上。\
\宴会上？\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明轩从怀中取出一枚空酒杯，在月光下转动：\还记得马克喝酒时用的那个银杯吗？杯底就刻着这个图案。\
\原来如此！\廖大人恍然大悟，\难怪他今晚一直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不止是引起注意，\沈明轩说，\他是在试探。那番关于西洋药材的对话，其实是在确认我对这个组织了解多少。\
张大人神色凝重：\这么说，他们已经渗透到了官方商路？\
\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沈明轩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根据我的观察，今晚宴席上，恐怕不止马克一个人与此事有关。\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夜风吹过，河岸的芦苇发出瘆人的哗哗声。
\那现在......\廖大人欲言又止。
\现在最重要的是，\沈明轩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商船，\找到他们的下一个交易地点。这个组织显然不会轻易放弃如此庞大的利益网络。\
就在这时，一个水手从芦苇丛中钻出来：\大人，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块沾血的布片，上面绣着一朵奇特的花纹。沈明轩仔细端详，突然想起什么：\这花纹......和张若兰之前查到的一个案子有关！\
\什么案子？\张大人急忙问。
\三个月前，白衣堂在杭州发现的一具女尸，衣服上就绣着这种花纹。当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绣品......\
沈明轩说着，从随身的医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滴了一滴药水在布片上。血迹立即呈现出诡异的青色，和之前码头的血迹一模一样。
\这说明......\廖大人若有所思。
\说明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走私案，\沈明轩神色凝重，\而是一个跨越多地的庞大网络。他们利用药材走私军备，同时还涉及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
夜色渐深，江面上浮起一层薄雾。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
\诸位，\沈明轩收起布片，\今晚的发现足以证明事态的严重性。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步步为营。\
\现在怎么办？\廖大人问道。
沈明轩沉吟片刻：\这案子暂时不要声张。我建议分三步走：第一，密查各个码头的药材往来；第二，排查可疑商户的背景；第三，暗中观察今晚宴席上的几位客人。\
\我同意。\张大人点头，\应天府那边我也会部署人手，严密监视可疑的商路。\
\还有一件事，\沈明轩补充道，\需要请廖大人帮忙。\
\但说无妨。\
\请派人暗中保护济世堂。我怀疑对方可能已经盯上了白衣堂的人。\沈明轩说着，回想起张若兰查过的那起杭州女尸案。
廖大人立即明白：\我这就安排。\
众人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鸟鸣。沈明轩眼神一凝——这是白衣堂的联络暗号。
\诸位失陪。\他对众人微微一礼，快步走向芦苇丛。
果然，一个白衣堂的弟子正在等他：\堂主有急事找您。\
\出什么事了？\
\杭州那边......\弟子压低声音，\发现了第二具女尸。\
沈明轩心中一沉。他想起张若兰之前的推测：第一具女尸可能只是开始。
\走。\他转身对廖大人等人说，\明日一早我再来府上详谈。\
回程路上，月色渐暗。沈明轩的马车疾驰在空旷的官道上，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辘辘的响声。
他点起一盏小油灯，再次查看那块绣着花纹的布片。借着昏黄的灯光，那朵诡异的花纹仿佛在扭动，让人不寒而栗。
\这花纹......\他眯起眼睛，\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一本医书从箱子里掉出来，正好翻开一页。沈明轩随手拿起，突然怔住了。
书页上赫然画着一幅图：一种罕见的毒草，其花纹与布片上的图案竟然一模一样！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种毒草据说只生长在东瀛的某个秘密岛屿上。而这本医书，正是当年太医院的一位日本医师留下的。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这不仅是一个标记，更是一个警告。\
马车继续在夜色中前行。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更鼓，恰是四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