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宋】苏辙《孟德传》
孟德传
作者:【宋】苏辙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嘉佑中,戍秦州[1],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与人,而逃至华山下,以其衣易一刀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根木实食之,一日十病十愈,吐、利、胀、懑[2],无所不至,既数月安之,如食五谷,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不死。德之言曰: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声震山谷,德以不顾死,未尝为动;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试之前后如一。后至商州[3],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所执,德自分死矣。知商州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有道者。”德具道本末,乃使为自告者,置之秦州。张公安道[4]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中,亦无他异能。
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释义:
[1]秦州:州治在今甘肃天水。[2]利,通“痢”,泄泻。懑:胸闷。[3]商州:治今陕西商洛市商州区。[4]张公安道:张方平,字安道。官至参知政事。
赏析:
本文主人公孟德,是驻在地方的禁军神勇部的一名退伍士兵。他的身分非常普通,但爱好却不平常。正由于这一原因,才有以下不一般的故事。从事打仗的武夫,却偏偏向往山林生活,这是难以统一的矛盾,而矛盾的冲突,自然导致事件的产生和发展。作者一开始点明孟德的身分,介绍他的特殊爱好,实际上也就将故事产生的矛盾冲突展示在人们眼前。仁宗嘉佑年间,轮到孟德所属的这支禁军去镇守秦州,这一带着名的大山很多,给孟德带来了机会,这篇传记也就由此开端。
喜爱山林生活的人不在少数,但像孟德这样喜爱的却很少见:一是为此抛妻弃子,割断最难丢舍的骨肉之情;二是为此冒险逃离纪律森严的禁军,随时都有被捕处死的可能;三是进山后生存条件极差,“以其衣易一刀十饼”,刀用以护身,十块饼只能维持极短时间的生活,随之而来的将是难以解决的缺粮危险。没有非凡的决心、过人的勇气以及随时都可能牺牲的心理准备,就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行动;孟德能够这样做,正表现出他迥异于常人之处。作者通过以下两方面的事例,进一步描述孟德进山后所遇到的巨大困难和危险,突出地表现出孟德惊人的忍受能力,以及在面临危险时的无所畏惧的精神。一是写进山后饼已食尽的情况下,饥饿使孟德只能以草根木实为食,但肠胃无法适应,又吐又泻,肚腹胀结,吃了生病,病好了再吃,最后终于养成了以草根木实为食的习惯,克服了山中无粮的威胁。二是山中常常遇到猛兽的袭击,但都能安然无恙。孟德认为:猛兽一般能识别人的气性,在离人百步左右,先伏下来吼叫,用震撼山谷的声音吓唬;接着,奋力跳跃,张牙舞爪,做出一副吃人的姿态;最后,在离人十余步处坐坐走走,仔细观察人的反应。孟德不怕死,对猛兽的吼叫、跳扑等行动毫不在乎,猛兽也只好垂下耳朵悄悄离开。这样的情况试过多次,结果都一样。孟德进山数年,靠不怕苦、不怕死度过了重重困难,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危险,在山中生活下去。这近乎传奇式的经历,组成了这篇传记文中最有光彩的部分。特殊的爱好,特异的行动,特大的困难,突出了孟德这一人物形象的奇异色彩,展开了富有浪漫主义气息的情节,使整篇传记故事生动、曲折,给人留下难以忘记的深刻印象。传记的后一部分,叙述孟德由山中出来,到达商州,被巡逻的士兵发现,送到商州官府,由于知商州的宋孝孙识人,把他送回秦州安置;知秦州的张方平又帮助孟德脱出兵籍,成为自由生活的老百姓;对孟德的结局作一交代,同时更增强了这一传记人物的真实性。
就本文的体裁、内容来说,自应以叙写孟德的生平经历作为重点,但就作者的深层写作动机来说,传记最后的一段议论却是最着意的笔墨,也是作者的见识超卓之处。从一般人看孟德的所作所为,只感到孟德的奇特;而苏辙却从另一角度进行评议,在他看来,孟德最主要的不是奇特,而是“有道”。世上君子因为内心有个人的打算,所以必然有所思慕和追求,也自然有所畏惧和顾忌,虽然不一定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但在面部颜色上总会有所反映,别人就会从中想法来加以对付。与此相反,孟德心中无所顾虑、无所畏惧,这是一种博大刚强之气,它虽然自己感觉不到,但会自然地流露出来,使猛兽不敢伤害。苏轼看过这篇《孟德传》后,曾写了《书子由〈孟德传〉后》一文,认为人在不知怪惧时自有一种无形的旺盛强大的气势,形成一股令猛虎不敢伤害的力量,这也就是苏辙所说的可以“列于天地”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