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分分合合
“师妹师弟，咱们到了。”
不等上前来的穆白伸手，李月已经被狼族族长和长老等恭恭敬敬请下地。
“不知神君早已降临北境深山，吾等有失远迎。当真是惭愧至极。快请进殿。”
“神君请。”
“当不起当不起，诸位当我是来此游玩做客的晚辈就是。千万别行礼，这…”
让一群白胡子老爷爷对自己恭恭敬敬这样那样，李月愧不敢，连连闪避。小师妹手足无措的呆愣模样，源夕源朝兄弟自然上前来解围。不怪族长和父亲叔伯们战战兢兢又过分热情。凡间小妖哪个见过这般年轻随和的九天神女，何况是有大恩于妖族有恩于人间的月师妹。
顶礼膜拜也是应该。
穆白爱莫能助，只含笑半扶着爱妻腰肢立在旁侧，以免不慎被太过热情的狼族幼崽撞倒。众人好一番拉扯往来才终于进到古朴屋舍中各自落座。明示暗示下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自然识趣。寒暄间寥寥几句便带过了数月前的云台浩劫和人妖破冰态势，也假装看不见这对仙凡违逆结合的夫妻。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招待二位贵客。
“神君授意老朽等明白，待春暖雪消便知会北境各族一起拿个章程出来。”
“人妖两族相伴相生，和谐共处才是苍生之福。各族若有什么难处可借此机会可同各宗门直言。想来他们会有所让步。”
毕竟以如今元气大伤的宗门联盟和人间各国，只要妖界各族愿意施以援手日后一同造福人间，狮子大开口也会认了。何况本就是宗门理亏。只要有台阶下哪管会不会闪着腰摔到数百年来的高高在上傲慢脸面。长话短说，大半个时辰狼族族长与诸位长老便精要部分一一罗列出来。旁的都算了，严禁人妖通婚，违令者除族除宗。
李月觉得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或许这才是正道。
慈溪馆外的锦桐镇已经是世间人妖共处最和谐所在，可又有几对所谓的有情眷属能够善终？白头偕老的山盟海誓对人妖凡仙终只是泡影幻梦一场。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贵客自当更加喜庆热闹。盛满手把羊肉的大锅咕噜咕噜，谈笑间蒸腾炊烟足以抵御殿外一切风霜严寒。待酒足饭饱早已过了子夜。
碍于穆白在场，倒没谁会不识相的化作原形对神女投怀送抱。席间，李月听二位师兄说了许多这些年发生的事。妖族虽避世不出，但也有为可能到来的灭世魔乱做准备。皆勤加修炼，加固族地防御。各族联系也更加紧密，不再一盘散沙。
“月师妹。我与兄长外出查探消息时碰上过好几次魔物作乱。那景象当真、”
“是啊。”
“首恶虽除。可这次魔祸带给苍生的创伤只怕要休养生息数年才能缓过来。”
忆及云台遍撒鲜血，李月昂首饮尽杯中烈酒。事到如今，居然连该恨谁也不知道了。此次魔乱在千年前已埋下恶因，恶果避无可避。没有柳康一家三代也会有下一个柳康在命运推手下向魔功献出灵魂。魔因心而生。祸乱注定在千年万年中循环往复，人妖两族亦分分合合。
或许唯一不确定的只有下一次到来具体是什么时候，故事的主角又会是谁罢了。
师父，柳姨。
等我月儿去送你们。
穆白怎能不知妻子心中所想。无需过多言语，桌下紧扣十指间的温热足矣。
“少喝些，免得明晨起时头疼。”
“好，最后一杯。”
源夕源朝也知道自己这位师妹是不胜酒力的主，见她面色有些酡红便向长老们提议今日先到此为止。毕竟他们还要再住些日子，叙旧不必急于一时。
下榻客房位于谷地高处，屋外雪原片片光影婆娑。若是春光明媚时节，想来推窗便可看见漫山遍野繁花蝶舞美景。内里装潢与旁处自然质朴的风格大相径庭，软香奢华让李月感觉像是回了定国皇宫一般。半日便有如此周到的安排，狼族待客之心不可谓不真诚。见方才还醉醺醺的妻子面容沉静凭栏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换上寝衣的穆白轻声上前自背后拥她入怀。
“阿月。”
“嗯？”
“奔波一日，早些就寝吧。”
“再等等就睡。”
“那为夫陪阿月一起。”
修士耳力过人。万籁俱寂静默中夫妻两在窗边细数着狼族烟火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野兽皮囊下的族群生活与寻常村镇没有什么不同。不经意触碰到腰间冰冷双手李月才回神意识到如此行为有多不妥，忙不迭关好窗子一边用灵力将穆白体温暖上来。
明明以前都不会有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云台大战还是更早…穆白只当不晓得妻子悄悄在水杯中放了仙凡灵液，轻笑接过饮尽。半滴也不曾辜负。
“阿月喜欢这里么？”
“嗯，挺喜欢的。”
“那便多住些时日如何？”
“看情况吧，我还是更想和夫君过二人世界。反正离得很近，随时都能来。”
“也好。”
昏暗床帐中深邃双眼明灭间犹胜天际星光将千言万语掩藏。穆白抬手用指腹细细摩挲臂弯中的娇嫩面庞，伴着慢慢平稳缓慢的吐息翻阅起从未褪色的回忆。
穆公子，你没事吧？
穆公子，我扶着你！
穆公子，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一夜无话，星月依旧。
李月是在美梦中被好一阵热闹歌舞声吵醒的。有手鼓、铃铛、欢笑，还有裙摆被风撑开的猎猎之声。无需用灵力探查也能知晓此时谷中是何等欢庆快活景象。但这些都抵不过梦境中发生在紫金峰学舍小院的点点滴滴，抵不过最悸动的两心相吸。
团在冷香馥郁的锦被中傻笑好一会儿，龙女才念念不舍的揽着长长的乌发和松散衣襟进侧间梳洗更衣。等她的谪仙郎君端着早膳回屋时龙女已自己绑好简易的麻花辫乖乖端坐在镜前等着，衣着也一如当年在慈溪馆时常穿的清秀质朴模样。
“夫君怎么不叫我一起去用膳？”
穆白不敢多看晨光熹微中美好到刺眼的妻子，温和轻笑背过身去厅中摆饭。
“妖族大多一日两餐或一餐。天明时师兄着厨娘前来问过，许是怕我们吃不习惯。所以为夫自己做了些家中常吃的。”
“二位师兄总是这么细心体贴。从前也总是帮忙布菜加饭，生怕把我给饿着。”
“嗯，看得出来。”
熟悉甜粥入口直将少女本就弯弯眉眼黏在一起，荡开嘴角里都溢出晶莹蜜浆。听着妻子心中种种吹捧与孟浪之语，穆白淡笑不语。指腹却暗暗捏紧勺柄希望无人发现方才在厨房中的意外变故。残留气息也已用厚雪清理干净，应当闻不出来…
若放在从前，气血上涌至口鼻出血对修仙者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变故。一句灵力运转失衡便可盖过。可穆白知晓这是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天界种种灵丹妙药滋补的迹象。药石罔用便是无力回天。纵使再密的网也不能将流沙般崩塌逝去的生机弥补挽回。同床同梦，同桌却不能同心。一喜一悲用完早膳，夫妻携手向谷中欢闹处走去。
远远正在歌舞相和的蕊姬若玖便瞧见一对璧人般恩爱眷侣携手并肩而来。相视而笑飞步近前，一左一右将同样满脸惊喜之色的李月带进舞乐回旋中。有两位能歌善舞的大美人带着，再是技艺生疏的普通人也能跟着走上几圈。在热烈气氛的鼓动之下众位甚至壮着胆子将一旁长身玉立的穆白推进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人、妖、仙都是组成欢乐旋律的音符之一，再无两样。
“一别经年，师兄师姐风采依旧。”
“师妹倒是长大了许多，不像从前在慈溪馆时的小姑娘模样。”
“现在是大姑娘了～”
“有变那么多吗？”
“不信你问源夕源朝师兄。”
“师姐就欺负两位师兄不会说谎。”
若玖看着臂弯这双托起天阙拯救苍生的纤纤玉手感慨良多。不止气质变得沉稳，容貌身形变的更漂亮了。若从前是水润灵珠，现在哪怕素服布衣依旧有如九天明月。皓洁高雅，让人心生向往拜服。若非事实如此，谁能想到那般英勇大爱的天界神君竟然是他们那位单纯天真的小师妹。这几年师妹应该很辛苦吧，更何况还违背天条与穆师弟成婚。若有朝一日事发…为
此妖族诸位不知暗暗叹过多少气。天界教条森严，仙凡相恋从来都是重罚。这样的先例即便是妖族中也有过，棒打鸳鸯时惨被外围天雷劈回了毫无灵智的牲畜。
月师妹是曾流落凡间的仙族血脉，若被天兵天将抓获届时再没有得力师门家族撑腰只怕处境堪忧。可如今他们这些旧相识能做的也只有让师妹尚在凡间的日子过的快乐了，唯求借救世功德能让师妹在往后漫漫仙途中有大造化。世间万般皆有命数，她已作出选择。
“夫君，你喜欢跳舞吗？”
眼前佳人灵动鲜活犹如琼枝玉树上挂着的冬日暖阳，人生头回同妖族共舞的穆白一瞬也不舍挪开视线。
“世间极乐，怎能不喜。”
“我教你跳个别的吧～”
“哦？那我跟着阿月。”
“有什么新鲜花样让咱们也学学，师妹你可不要偏心呀～”
“一起跳，一起跳，来，这个舞叫华尔兹。很简单的。夫君搂着我的腰、”
“看，就这样。一嗒嗒，二嗒嗒。再难的我也记不清楚，反正不踩脚就行。”
“这舞步简单却新鲜别致，我曾游历四方多年倒未见过类似的。”
圆舞曲下裙摆划出道道优美弧线，串联成仿佛连绵不断的美好。天公也愿意为此情此景作美，谷地大雪纷飞。盈盈光晕足矣模糊一切鸿沟和裂痕。可惜世间美好总是短暂，何况须臾片刻的幻梦。若玖此行为的是人妖两族重修修好大业，作为狐族少主的他自然理当前往各族一一详谈。李月夫妇也自云台隐退后初次得知外界有关除魔与修复生机的消息。
申山与之勾连者皆诛，各国各部各宗门潜藏的余孽也大多被挖了个干净。只是从前最不足为惧的低级魔物如今倒成了心头大患，在偏远村镇肆虐。常有人畜失踪或者惨死，等到除魔队赶去也为时晚矣。毕竟有缘修仙拜入各大宗门者万中无一，低级魔物却如疫鬼般无孔不入。单凭修仙弟子想要在短时间内将整个人间的魔物一一铲除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本就散落人界各地的妖族最适合将其扫灭。
妖族现任族长若无痕也就是若玖的叔父，在慈溪馆馆主碧心真人亲自登门拜访详谈数日后最终还是答应了此事。大势如此，唯有顺势而为。
“那、苏师姐和周韵师姐她们呢？”
“师妹莫担心。大师姐此次未受波及。碍于碧心真人分身乏术，她已开始以少馆主的身份正式接受打理慈溪馆内务。周韵师姐也撑起了泠竹峰。同辈佼佼者或独当一面或下山为苍生奔波，同仇敌忾气象一新。只是重铸云台时熔了太多灵器法宝，各宗门实力大不如前。”
“修行修的是心，不在外物。福祸相依，或许我辈修行者能走出一条新路。”
“碧心真人当日也这般同我叔父说。”
再多的，若玖未曾谈及。比如崩玉长老与柳枫同穴合葬在泠竹峰小院后，不知怎的碑文中本计划刻上的夫妇二字怎么也刻不上去。纵使周韵与琢石真人母女折了好几把削铁如泥短剑，甚至以血做引都无法留下一丝印记。世间万万没有能安然同葬却不能刻碑的道理，必然有蹊跷。碧心真人心生疑虑，急忙回紫金峰请卦卜算，整整三日才推开房门。再后来，就变成了一墓双碑。
若玖听叔父私下说过一嘴。好像是因为柳家主大有来头身份贵重，于凡间并无姻缘，或许是姻缘并非慈溪馆崩玉真人。所以二人纵是情深也有缘无份，即便身故后在名义上也成不了真正的夫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猜想，知晓云台当日内情者皆不愿说出口罢。想是有谁从中作梗，哪怕柳家主死后也不愿她以旁人之妻的身份安葬。此生已了，但愿恩怨爱恨皆能化作尘土一笔勾销。
晚宴设在若玉所住客院。到场七位皆曾是慈溪馆弟子，专为聊天叙旧。李月向着泠竹峰的方向举杯饮尽眼中热泪。师父，师姐。月儿想你们了。月儿失言了，未曾保护好所有人。见神女落泪，场面一时变得有些沉重。若玖一双长眸静静看着穆白将李月轻搂进臂弯安抚，不知在想些什么。如玉长指徐徐敲击桌面片刻含笑举杯说道：
“还未曾祝师弟师妹新婚之喜。虽然我与师妹相交时日甚短，与穆师弟也只有区区几面之缘，但这份同门情谊铭记于心。愿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师弟的修为也能日益精进，早日步入人仙之列。”
最后这句若玖说的轻浅随意，不过寻常语气。哪怕有诸多不合时宜之处李月也并未在意，只笑嘻嘻抹泪直起身子举杯回敬。永结同心好呀！觥筹交错间并未注意到身侧掩藏的心虚与歉疚。
“多谢师兄。师兄也得抓紧啊～”
“多谢师兄。”
重任在身，若玖不便久留。第二日便启程往更北处去了。除魔的差事既已分派下来，狼族也着手准备行动。李月想着两处离得近随时都能再聚，而且不愿再分出时间插手凡间事务。因而即便心有不舍，当若玉蕊姬一行离开时也潇洒挥手与自家夫君回章山继续隐居。
“后会有期。”
“师兄师姐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年初三，群狼载着远道而来的客人送出谷外数十里。天际破云而出的金光将奔腾雪气染出红晕，不舍洒向四散分离的身影。许久，密林间头戴妖族少主金冠的公子驻足回首向章山方向瞧去，未睫上挑的狐眸中装满深思与担忧。再会时会是怎样场景？此生可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