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尘埃落定
只等待收网的这几年,李月已将天条烂熟于心。以此界论,月华神君的确可以算无罪。可她不止是月华神君。既然她当不好神仙也当不好凡人妖怪,那便只做自己。仙凡违禁害定国晟帝李慕白命数改动早夭之罪,强闯天河司打伤天将之罪,七重天中大开杀戒之罪,她都认。
近前观刑的月华神君一直沉默伫立到了受刑诸仙神元散尽,归化天地才仿佛苏醒般行动起来。随后在满殿仙神的惊诧目光中走到了血腥中俯身跪下,一并撤下周身全部灵力。度朔本要飞身前去阻拦却先被身侧天帝拂袖挡住,随后眼睁睁看着这三界至尊走向行刑法高台。
“陛下?”
“司法天君只管司三界之法,无需顾虑其他。”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扰乱他命数之罪也有孤的一份。孤更有强求之罪,失察之过,自然也当受刑。”
不等天帝走到龙女身边,满殿诸仙已然回避散尽,比漫天飞星还要更快些。三界之中谁敢观天帝受刑?唯剩猜出几分深意的司法天君度朔在台下做见证。李月仰头看了半瞬,目光摇晃缥缈。因为高若万丈的天神折山一般屈膝跪在了她身旁,她的陛下懂她的全部。
“天道在上,李月罪孽深重寝食难安,求您降罪。”
“弟子陆珩,求天道责罚。”
二龙话音刚落,已然恢复平静的刑天柱间再度响起沉闷雷霆。再度走下受刑台的月华神君已是满身鲜血,步履蹒跚。三千雷鞭,仅次于神消魂灭极刑。何况天道顺她心意,每一鞭都未法外留情。本只需受九百鞭的陆珩并未离开,一直跪在龙女身旁同她一并受刑。司法天君度朔从始至终皆保持沉默,唯有在目送染血金银身影相携离开司法殿后拱手长长行了一个大礼。
帝后如此,三界之福。
在广寒宫养了快两年,鲛人余檀不仅恢复如初,修为也在数不尽的天材地宝滋养下达到仙君水准。按理说气色本该不错,但或许是因为想到前朝陈年旧事,去往南海途中一直有些恹恹地靠在长榻边。见他如此月华神君与身边的女仙也只得闭目养神。要问寻常女仙如何入得鸾驾内?原来她正是凡间西云巫族的族长,巫洛。如今已然褪去凡身,修为达到金仙。
当初昏迷苏醒的月华神君醒后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守在床边的天帝问好友情况如何,再由侍梳侍妆陪着在西苑中亲眼看到好友平平安安地打坐修行才肯放心。而且在这处专门收拾出来的这处仙苑中还有另一个让她出乎意料的人,那就是好友的妻子,巫洛。原来当初送伤重的月华神君和余檀回广寒宫疗伤后,陆珩便派已然焦急候在宸极宫的疏枰下凡。
那时在族中苦等情郎两年余的巫洛已心如死灰。她清楚以余檀的修为以她的修为,能让她郎君在西云地界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只有天界仙族。等到满身仙气的疏枰一来,巫洛只当他便是杀夫仇人。平静安顿好族人后便想要豁出命去同那神仙问清楚余檀的踪迹。生也好死也好,总不能毫无音讯。疏枰神君本以为自己是得了个好差事,毕竟天界正处处血腥气。自家陛下周身的杀气压得整个九重天都不得喘息。
谁知道要接的这个凡人也和他那半个侄女一样的脾气。要是他再来晚些,已然寻了短见的话怎么交差?幸而巫洛同疏枰百年前曾在云台有过一面之缘,疏枰更是行事周全带了有余檀气息之物才让这位大巫放下玉石俱焚的念头。等好不容易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又帮着再打理了些巫族杂事才顺顺利利的将巫洛带到九重天上去。
去往南海的天后仪仗比数年前更加恢宏盛大。
这两年天帝陆珩时时刻刻皆在为琉光岛那时的决定后悔。因为好不容易捂暖愿意试着重新接受他的妻子又因他被伤了个神魂俱伤,彻底冷了心。余檀当日模样,几乎是压倒本就濒临奔溃对九重天无比厌倦的龙女最后一根稻草。李月重情,生得又是一颗凡心。手染无尽鲜血又见到好友几乎森森白骨于她而言不亚于重蹈凡间覆辙。
一切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自己,让李月如何能接受?挨过刑天柱三千雷鞭依然问心有愧,陆珩一次又一次想为她开解都只换来沉默,闭口不言从前过往。即便依旧出双入对,相拥而眠。即便依旧日日在宸极宫学着繁重如山的课业。学三界事,学世间生灵之事,学各族法术更学人间机要。李月在认认真真学着如何做一个足以与天帝并肩立于三界之巅的天后。
“月姑娘,陛下待您是用了心的。”
“他是很好。”
巫洛放下帘幕,眼神孺慕看向身旁替她报得大仇又救下天下苍生的龙女。虽然在刚刚弄明白原委得知情郎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被仇家绑架要挟受尽折磨时,巫洛也曾有些许怨言。高居九重天地位尊荣至极的未来天后,为何处理不好这些事情?
但这样的念头看到昏迷不醒的苍白面容后巫洛便惭愧地打消了。她虽是凡人,也是个历经沧桑活了快两百岁的凡人。怎么还堪不破这点?若龙女不看重与她情郎之间的情谊,绝不会被设计陷害。大可继续当她尊贵无双的神君,又何必遭此劫难。若非心怀大爱大义,何必自去那司法殿领三千雷鞭之刑。侍梳侍妆二位女仙痛哭着同她说过,这是几乎殒命的极刑。
她的月姑娘当得起三界最好的一切。她的阿檀哥也当得。可他是一族公主之子,而她只是个凡人。若他的母族因阿檀哥与未来天后感情深厚想要留他认祖归宗此后在天界生活怎么办?他会留下么… 阿檀哥该留下的,不止为这大好锦绣前程。
这样的担忧李月心里也有。无论好友选择是去是留,旁人都无权置喙什么。若要留,她也可以让陆珩想办法将洛洛光明正大留在天界,光明正大嫁进南海。可她知道巫洛不会愿意。巫族族长的家在西云,西云有她此生都无法斩断的责任和归宿。
可若不留,对余檀或者陆檀来说同样残忍。
那里有他的母亲,有他的亲人。人仙终究有别,纵使寿命相差无几。哪怕是阴差阳错得了仙族躯体的她,也依然同陆珩有别。无关恩怨,无关情爱。宽敞异常的车殿中愈发安静,沿途只有仪鸾驾进时的仙乐同祥云飘荡。好似瞬息又好似半日,宝石般地无尽水面出现在下方。万千鲛尾七彩鳞甲,璨若繁星。
“鲛皇,又见面了。”
“小王携族部参见月华神君。”
“诸位不必多礼。本君怀念南海好风光便不请自来,还望鲛皇勿怪才是。”
“神君降临鄙族,我等不胜欢欣。唯望神君能不弃在鄙族多住些时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才过数年,鲛皇乌压压铺陈肩后的青丝竟生了几根华发。可想他这几年南海经历了怎样的动荡与波折。申冤讨公道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空有美貌的鲛人族弱小如斯,不知断多少骨头才能站起来。但只有站起来才不会重蹈覆辙。
终于再见到妹妹的骨血,鲛皇不禁热泪盈眶。余檀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入水便化作鲛人原型。陌生又怀念地在碧蓝深海中遨游着。这次他的身边有万千同族而不再是孤尾。
李月眼下不愿想九重天那些没完没了的烦心事,一路都同巫洛说说笑笑着。巫洛怎能不知龙女好意,尽情欣赏避水罩外的奇景。从前在巫洛心中世间最美便是情郎的长尾,此刻才知只有真正自由游动的鲛人方才最美。是时候让一切回归原位了。
避水罩内九重天仪仗巍峨,避水罩外深海景色物烟花般绚烂缤纷。还有万千鲛人的空灵吟唱,随泡沫随水流摇曳如光。
“月姑娘,这歌真好听。”
“确实很好听。”
“他们是在欢迎阿檀哥回家么?”
“嗯。”
鲛人所唱是皇族一脉中有新生命降生时的庆贺与祝福曲。愿他健康强壮,愿他聪慧美丽,愿他平安顺遂。这样的曲子自从化形后余檀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了。
他的降生是苦难罪恶,阴暗中孤苦挣扎千年。
余檀鲛尾格外长,尾鳍又似龙。
在鲛人群中鹤立鸡群般显眼。起初面对族人的热情与好奇他还有些警惕自卑,未在那一双双眼睛中看到鄙夷与嫌恶后才敢慢慢游进其中。贴面行礼,以鲛尾打着招呼。鲛人皇族中几位王子公主早便听父王说过这个命途多舛的弟弟,一一游近亲吻他额心的鳞片表达喜爱之情。余檀红着眼接受这至高礼节的洗礼,最后依次回吻。
巫洛一颗颗数着那些凝结漂浮的光洁鲛珠,最后眼角也滑落一滴泪来。龙女不忍别开眼去,腮边却也同样嘀嗒着。见状随行的侍梳侍妆颜霞颜锦按下心头的叹息纷纷走上前来聊起些别的叉开话题,总算在抵达水晶宫前将泪滴劝住。在她们眼中,此行来南海只为一件事。那便是让神君能够散心解闷。这两年,广寒宫两位主君都过得太苦了。余檀公子刚刚伤愈那日争吵的动静更是大得瑶池水都溢到了殿外来。
究竟是怎样失态才会连有外客在都不曾遮掩?众女仙不知,那日寝殿中发生的不仅是争吵更动了手。泪如雨下的月华神君持剑颈间逼天帝还她夫君来,让一切重回正轨。
梨棠公主祭礼十分盛大,按鲛人传统哀歌整整三日。墓地并未改迁,依旧在崖底。这是鲛皇的意思也是余檀的意思。这几日月华神君与巫洛甚少露面,而是带着众仙官在南海诸地好生游玩一番。将两年来的沉重压抑都冲散了才尽兴而归。但离别总会到来。
“洛洛喜欢南海么?”
“如梦如幻,世间至美。但见过来过就足够了。”
景亦是情。巫洛收回眷念视线静静看向远处七彩绚烂的海藻,再到更远处的碧蓝。她该回西云了。族人还在等她,那一方红尘喧闹才是她的归宿。而她的阿檀哥她的夫君会留在这片美丽的深海,承担起鲛人皇族应有的责任。相伴相守百年,余檀怎会不懂妻子心意。唇角掀动几许最终选择了沉默,伸臂将因避水珠周身散发莹润白光的妻子拦进怀中。
天后仪仗离开南海时鲛皇亲自将一串极光如星的鲛珠长链替巫洛戴上,随行相送的还有除余檀外族内所有鲛人。悠扬轻歌不止为恭送有救族大恩的月华神君,也为月华神君身旁的凡人女子。这是他们承认的王子妃。如此品相鲛珠,鲛人一生也难得第二颗。历来唯有鲛后和鲛人族最尊贵的公主可佩戴。如今戴在巫洛颈间的便曾是梨棠公主所有,只是额外加了一颗。那是刚回归南海的鲛人小王子用精血催化练就,雪里一点红。
月华神君再临天河司,当值众仙五方天将心头都不由得停了几息。神识确认疏枰神君也在才松气。这位龙女可是陛下的掌中宝心头肉,即便是再强闯一回他们可再不敢阻拦了。毕竟司法殿天罚也受过。且让疏枰神君应付去,他们只作不闻不知就是上上之举。
“月华今日怎么有空到天河司来,可是宫里开了席?”
“无事不登三宝殿,月华想劳您跑一程。”
疏枰眼明心亮。嘴上打着哈哈,哪里不知小嫂嫂是要他将西云大巫毫发无损的送回凡间巫族去。当即应承下来,将二位请进殿中办章程。一路畅通,两刻钟便敲定好通关宝册。若有什么不畅通的,只剩经手仙官不知是否要给月华神君再做一份。毕竟头顶真龙带着无上威压的幽幽眸光盯着瞧着不肯错过半点,谁也不敢猜这位祖宗是否又会突然暴起强闯而去。
并非他们多虑,李月确实想过。但这样的念头刚起就被无尽疲惫压了下去。等目送巫洛同麒麟身影消失在浓墨般的天门之后便转身回了九重天。余檀和巫洛都有彼此的归宿与选择,纵使分离也不留遗憾。可被选择无归路的她呢?她已经理不清这些因果了,只抓得住开头。
广寒宫内玉兔们正在排着桃花仙子月前新教的舞乐。见主君归来,化作纷飞桃花欢脱围上前去。侍梳侍妆两位姐姐说过,神君心情不好。她们可要乖一些,哄神君开心才行。
“哪里来的桃花小妖,居然敢拦路坐起山大王了。”
“那神君是给还是不给呀?”
“给给给,大王手下留情。”
砗磲宝石鲛纱衣裙,五花八门。得了买路财,玉兔乖乖跟着侍梳侍妆散去。
因为三界至尊正朝此处而来,深邃眼中只有凭栏而坐笑意清浅的月华神君。
“可有孤的一份?”
“当然有。南海贡了好些东西,此刻颜锦仙官应该正在入库造册。”
“孤只要阿月所给。”
“就剩玉兔们选剩的小音螺了,陛下也要?”
“要。”
音螺为鲛人族中善歌者所制,用灵力封存着好些乐律。余檀专程为龙女替她求来打发时间的好东西,只需抵在耳边就能听歌静心。他与龙女是患难与共的至交,如何不懂她的忧虑?
“早知让颜锦一并带着了,也不用多跑一趟。”
“待孤一一学过,便吹给阿月听。”
“陛下非要如此?”
若在天河司时还有心力觉得累,如今李月已连闭眼的力气都没了。任由那只完美无暇骨节如玉的大手将音螺和自己一并握住带进冷香氤氲的滚烫怀抱之中。原来她连什么时候梦醒都没得选,真是一切早就注定的孽缘。
“阿月、”
“陆珩,我爱你,也已经学着做合格的天后。我们就一直这样不好么?”
“贪心如孤,怎愿落于人后。”
“可我真的忘不掉,纵使陛下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也忘不掉。”
“为夫可以解释。”
“陛下自当以三界为重,无需向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