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殊途

这不是修行人士中闻名的恩爱夫妻么。据说人妖相恋过了近十年还好的很，怎么今儿个打起来了还打的这么厉害。而且年节时刻就在自家酒楼闹，以后怎么做生意啊？

“林彦君，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七娘，事情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何必多说，你我又何必闹得这么难堪。”

人群中心是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端方男子。眉眼看起来周正的很，却是一副郎心似铁的无情模样。全然不理会结发妻子的声声哭诉，转身就要与同伴离开。决绝架势一时间让看戏的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已经吵到如此地步？

“十年，你我已做了十年夫妻！难道今时今日你才不能接受我是狐妖吗？”

“是，人妖终究殊途。”

妖天生便比人族更痴心专情。亲口听夫君说出这句话，七娘顿时像破了洞的纸灯笼，只剩骨架还能勉强撑着摇晃火烛。

“那为何还要同我成婚？”

“当初年少轻狂，不知世事。”

十年相好只换来这一句，街坊四邻都听不下去。

妖又怎么了，还不是你自己选的？当初又没谁拿刀架着相逼。街坊四邻与熟客纷纷上前劝慰那美貌狐妖。这破楼拆的好。拆得干净断干净，各奔东西了事。但各自心下不免还是有些疑惑。

林老板为人正派又大气，并非虚头巴脑的负心汉。怎么说变就变。总得有个原因吧，难道是生了什么变故不成？男方女方都有和事佬，食客中自然也有德高望重的前辈出来当中间人。大有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意思。姻缘难得嘛！

闹剧尚未落幕，人群外围的少女却已不敢再听下去。

落荒而逃般拉过左右丰神俊朗的公子往反方向走去。世上痴男怨女和离心夫妻数不胜数，哪怕没有变心没有意外也有可能换来一地鸡毛和分离。何需事事都要与人妖有别扯上关系。走远后少女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会是什么原因才让这对恩爱夫妻分道扬镳。明明曾经也那么相爱，拼尽万难冲破重重阻碍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难道殊途注定不能同归？旁人尚且有十年，而她的半年之期已经所剩无几。届时她同情郎该何去何从，继续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少女脸上从来藏不住心事，走在繁华坊市间也没了往日兴致勃勃四处问价采买的劲头。

见她如此，今夜相聚适可而止的画上句点。走过水心谷时雪又下了起来。桐油伞面和谪仙公子肩头慢慢堆积起蓬松白花。这几日晚间总是会下雪，穆白随身都备了把伞。毕竟有如意袋这等宝物，带得齐全才是常事。月夜雪景乃是极美场景。但今夜的有情人没了赏月赏雪的心思。

回宗门的路上，李月一直在脑海中默念那句人妖终究殊途。

“穆白。”

“嗯。”

“我们认识多久了？”

“初见是四月十四。”

“我都记不得日子，过的太快了。”

“我们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像那对夫妇一般。”

是啊，不会的。因为她在人间的日子已所剩无几。

少女撑起笑意再抬手替情郎拂去肩头积雪一并拂去心中愁思。手边白雪红唇格外诱人，好似世间最纯粹的欲望。随后顺从心意将她的月下谪仙拉至路旁皑皑林后，略倾斜伞面遮挡些便踮脚压了上去。拥吻缠绵间踩出咯吱咯吱雪声，有清冽甜酒味再带着馥郁腊梅香。

缠绵间李月细细回想数月来蜜里调油的时光，不舍至极酸苦至极。

若琉光岛一切都是她的梦该多好，若属于她的修仙剧情就这么写下去该多好。因为天道大人的眷顾，她已经拥有的够多太多了。多到早已不需要那天界荣华和所谓的生身父母。她可不舍得离开，离不开师父，离不开朋友，离不开宗门。最离不开的，是她的情郎。

这一吻足矣到天荒。谪仙公子任由怀中娇娘索取温情着，双拳却在身侧紧握。若他的心上人是红尘中寻常闺女儿家，那么处处都将至善至美，他能给她人世间所有的一切。

可她偏偏不是寻常女子，他也并非堪配她的仙族郎君。

除夕当日，慈溪馆财大气粗的给每个弟子都派了红包当压岁礼。作为泠竹峰小师妹，李月在回小院的路上收了好几个大红包。各种丹药精金，私房又鼓了一波。但没在怀里揣热乎她便献宝般悄悄给了在帮厨的自家好情郎，让正准备送礼的太子殿下哭笑不得。

“怎么给我，阿月不自己留着么？”

“交给宝贝保管吧～我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些了，没什么别的可以送你。”

“怎会，阿月给的这份情意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那、新年快乐～”

“我的阿月新年快乐。”

加上穆白这么个编外人员，竹园年夜饭五人围坐一桌。映衬着院中处处大红灯笼和天上的朵朵烟花，温馨又热闹。年年有余的胖头鱼和半盆白灼虾是李月中午刚下水捉的，新鲜的很。

席间崩玉真人兴致颇高，难得让未来徒婿陪着喝了整整两壶才愿意暂缓停杯。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姐弟俩互相拆台逗趣，欢声笑语不断。为少女剥虾时穆白恍然想起往年在皇城中的合宫夜宴。那样沉重又虚伪的日子当真是无趣极了。纵使千万人在侧，臣民拥戴山呼如潮，可连快乐和心跳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更添寂寥罢了。世间所有都敌不过她的一颦一笑和恃宠生娇。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即便仅剩今时今日今朝，他也不悔。

二月初。料峭山风中的喜庆年味儿还没有散尽，呼啦啦吹着部分依然挂在各峰间桥头的彩绸。一艘特快灵舟自青川随初春气息一路而下，蜿蜒泊入水心谷往来交织如云的码头。

秦家此行是为给太子殿下送来节礼和嘉远帝的亲笔书信。

定国皇帝李昌黎的身体每况愈下，朝政之事多有力不从心之处。信中言辞谆谆催促远游的太子尽快回朝监国理政。允准国本皇储不远万里赴修仙宗门求学的狂放之举，放眼整个人间也只有定国能做得出了。其一，是因为定国皇位自古传承不看嫡庶而是占卜决定。当年昌黎帝在宗庙起卦上祷天界凤族得了批示后才记起冷宫的陆白。横空出世的太子短短时间便成长到优秀得朝野上下心服口服，让名正言顺的皇位更加是铁板钉钉。其二便是李氏人皇皆有上界天神庇佑，无需为安危挂心。

秦家少家秦风亲来接太子殿下还朝，拜见馆主碧心真人后一行人便恭谨候在在紫金峰。要一同返回的还有瑶光。瑶光并不介意穆白心有所属，心甘情愿接受了家族想借同门情谊搏一搏元后尊荣的安排。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不是么？她已经双十的年龄，迟早要回侯府联姻。若是一直在后宅教养，或许十五岁就该定了人家学中馈了。何况京中哪里能找出比太子更好的男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即便太子殿下早已接受此生再不得相见的生离结局。突如其来的旨意依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迟迟没有想好如何同李月坦白。因为这对他的心上人来说不算最好的离别。

这几日晚间相会时每每话到嘴边穆白都选择了沉默，归期一拖再拖。

与此同时，天界终于料理完手上公务的疏枰神君算了算时辰便偷摸顺上一本星命折子从天河司溜下凡。这五个多月可憋得疏枰着实难受，即便是休沐也未曾回五重天。生怕走漏了雌龙的消息。如今终于可以接侄女去咯！

离别总是突如其来。直直落在慈溪馆的麒麟神君大摇大摆直接走上泠竹峰。蓝色身影让将正在院中用早膳的少女猝不及防摔了碗，愣愣看着周身仙气的男子走到她身前。

第一眼，李月便从那不加掩饰的气息中认出来者身份。是她的便宜叔叔来了，来接她这个私生女去天界认亲。可明明离半年之期还有大半个月，他怎么可以毫无预兆的出现结束这一切……

“小月儿，叔叔没有来迟吧。”

见来人通身的仙灵贵气又与徒弟相熟识，崩玉扶袖收去桌上院中狼藉后起身恭敬行礼。疏枰本无意与凡人多交谈，但架不住侄女传音苦苦相求。颔首示意后从善如流摆出接孩子归家的长辈模样落座，神色亲切和煦。

“不必拘谨。本君此行是为私事，而且还要感谢尔等悉心教养月儿。尔等若有什么心愿或是旁的难处，尽管开口，本君必定满足。”

“归家？”

“嗯。月儿已久未归家，她父亲甚是想念，所以特地派本君前来迎接。”

崩玉垂眸看了看自家的小徒弟一脸不情愿又无可奈何认命的哀戚模样。心下想果真如风前辈所料，他的徒弟是偷跑出来的仙族后裔。只是谁也未曾料到，分别之日来得这般快。

“原来如此。”

“尔等对月儿的收养教导之恩本君都知晓，自会有重礼恩赏。不会亏待。”

“仙君言重。师徒缘分天定，在下当不起什么谢礼。只愿月儿日后能够过的平安顺遂，幸福安康便足矣。

秦家灵舟入慈溪馆时李月便预感这一刻的到来，此刻预感成真反倒生出几分释然。早半个月晚半个月有什么区别。总归是要走的。那还不如狠狠宰这便宜叔叔一笔卖身钱，好报答慈溪馆收容之恩。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自己有幸得了太多人的善意。该走的体面才行。

^叔叔您随身可带着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仙药神兵利器护身法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待我如亲生一般。叔叔既然要带我走，想必不会让侄女心有不安。^

^乖侄女，看在你的份上叔叔定会厚赏慈溪馆。不过莫再说师父如父的话，凡人当不起，会折寿数的。^

^多谢叔叔。叔叔难得下凡，想来应当不急着立刻动身。容侄女去同朋友道别可好？晚辈不会耽误您太久时间。^

不等蓝衣神君回答。少女已然起身扶崩玉真人落座。随即屈身代跪蹲在他膝边。

未曾开口已是悲从中来，泪盈于睫。

“月儿多谢师父数月来的教导照抚。以后没有您在身边督促也会日日练剑的。神君给的东西师父一定收下，千万不要客气。您不在乎身外之物，慈溪馆也用得着，不拿白不拿。如果有机会的话徒儿以后也会再回泠竹峰看您的、等徒儿走了以后师父要好好保重身体。申山大有古怪。师父无需再拘泥于人言礼教，早早将柳姨娶回泠竹峰才是。徒儿心里已经将她当做师娘了。”

一席话虽说得磕磕绊绊搜肠刮肚，但拳拳真心让铁汉柔情如崩玉也为之伤怀落泪。徒弟乖巧听话又天资聪颖，他一直疼爱有加。在崩玉心里的分量，李月甚至比周韵也不差什么。几乎算得半路父女。只是这缘分太短，强求不得。

“哭什么？归家是好事。月儿永远是我崩玉的徒弟，日后师父也会以你为荣。至于师父与你柳姨的婚嫁之事，哪里需要小辈担心。届时定会与你留一杯喜酒，你且安心归家就是。”

“徒儿知道不该置喙长辈私事。只是柳家藏污纳垢迟早危及各宗门，徒儿担心柳姨会被族中奸人所害。”

“为师明白月儿之意。”

“我那位朋友、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危难，还请师父和宗门多多照拂于他。”

“自然。申山之乱他也出手相帮。若他愿意去妖族地界，为师也会帮忙安排。”

“谢谢师父。徒儿先去紫金峰，劳烦师父在此招待家中长辈。”

只可惜那定国太子。想到数月来所见，崩玉只觉得这对有情人的遭遇或许远比他和枫妹更加悲苦。天人永隔，纵使愿意等待也注定是遥遥无期。

“快去吧。好好道别，莫要留什么遗憾。”

“好聚好散的道理，月儿明白。”

听得好聚好散四字，疏枰顿时警铃大作。

九重天公主同凡人互生情愫之事早在琉光岛他便知晓，可怎么都过去快半年还未了断？不行不行！自家陛下已是抛妻弃子的绝情龙，若是这长在凡间的侄女身上再有什么污点…即便父女相认又怎么会给几分好脸色。人仙相恋可是违背天条的重罪！但再是担忧，只看少女难过至极的模样疏枰也不禁心疼起来。生在凡间长在凡间终究并非她之过，何必太过苛求。

“还是去见那日与你举止亲密的男子？少时情爱皆如过眼烟云，小月儿莫要糊涂。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没叔叔我这般好说话的，小月儿可还记得叔叔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仙凡有别，不得有半分逾越。”

确实是她糊涂。好色招惹就该负责到底，可偏要一直掩耳盗铃得过且过。几日来情郎言辞闪躲直到子夜都不愿意离去的原因李月都明白，甚至生出几分如释重负和卑劣的侥幸感觉。

看吧，分离不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太子殿下终归也是要走的。

“叔叔，侄女心中有数，知晓轻重。您先四处逛逛，容侄女去去就回可好？”

疏枰看不得也做不来棒打鸳鸯，权衡之下点头应允。此后便是天人永隔，好好道别或许更能消弭执念。目送少女身影远去后蓝衣神君开口同崩玉闲谈。问的都是些自家侄女过往经历与喜好性情。免得在天帝面前一问三不知。除去这段仙凡孽缘，崩玉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听得天界神君连连点头，拂袖赐下满院仙宝。数量之多，仅仅是外溢出的灵气都让四周竹叶瞬息染上一层润泽的绿意。

为节约时间李月连桥都没走，直接飞剑赶往紫金峰学舍。落地后大步越过不知内情的众位师兄直奔最里处别院。可即便推门前已知晓房内有谁，当亲眼看见三脚猫凳子上坐着的绝色佳人时李月依旧感觉仿佛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也是。早在七峰大比师姐便说过她是配得上太子妃之位的世家贵女，当然要和太子一起归国。有什么意外的？事已至此，任何情绪都是多余。

“李月师妹，你也是来送行的么？”

谢瑶光笑着看向门口来势汹汹却又骤然泄气的少女。倒不是她和这位泠竹峰小师妹有什么仇什么怨，笑这世道罢了。纵是两情相悦又如何？终究敌不过早已定好的命数。李月向来与人情世故一事迟钝。今日却也仿佛开窍一般，将话外音听得清清楚楚。一时自责伤感无以复加。

因为，她不是来送行而是道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