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离
“先退下。”
“是，殿下。”
房中不止有瑶光秦风，还有几位东宫属臣。门扉无风自动，重重合上。被早春点点淡绿包围的别院在重重结界笼罩之下重回寂静。任谁也不得窥探其内半分。布下结界的少女正茫然揪着衣角，思量该从何说起。昨日眷侣，今日便要诀别。
“你要回定国了。”
“朝中已数次来信、但我还能多留些时日。”
“这就是你这些天想和我说的事么？”
“怪我，没有处理好这些琐事。”
“我没有怪你、我知道秦家师兄来了。你本就该走的。”
“是我辜负阿月。我知阿月定不愿同我回定国做我的太子妃和皇后，所以只能委屈你先在慈溪馆继续修行。最多十年，我便来寻你。”
“还寻我做什么？”
“浪迹天涯，双宿双栖。”
为什么要来寻她？相许一生的承诺让李月乱了心神，坐立难安间恼羞成怒将脚边三脚猫远远踢开以发泄心中苦闷。椅背倒地闷声却只在她心里荡起更多的难过与悲哀。哪来的浪迹天涯双宿双栖？还去定国皇宫当妃子？就算一时被爱冲昏头脑也不现实。因为即便不是天界仙族，这具身体也是凡间容不下的元丹凶兽。她和这位皇太子殿下注定只能逢场作戏露水姻缘。
想到天道赐给她的福缘眷顾竟然连分手时也能用上，只觉更加苦闷。
这样的离别多好。天时地利人和。谁也怪不了谁。
“阿月，等我来娶你可好？”
无法兑现的承诺，注定伤人自伤。字字句句都仿佛扎在李慕白心头的利箭，让他痛得五脏六腑神魂灵窍皆不得安宁。唯有当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走向他此生所爱七情所系的神女时才能等片刻喘息。上天仁厚，他还能再揽明月入怀。
“穆白、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也要走了。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阿月要去哪里？”
“回家。琉光岛的麒麟还记得吗？他说他是我的叔叔，现在要接我走。”
“天界？”
“嗯。”
“阿月莫不是说来诓我死心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等我，再等等我。”
“是我对不起你。当初与你定情时我也不知道会有今日。遇到叔叔后也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总想着还有时间慢慢说好聚好散。对不起，穆白。我不负责任又三心二意，你不要在我身上再花时间。我真的不值得你去喜欢。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两世第一次尝到失恋的滋味，伏在情郎怀中痛哭的李月只觉苦的要命。但她不能再得过且过舍不得了，早该说清楚的。不知情为何物者尚且如此，何况情深如许慧极自伤的太子殿下。
颈间滴滴滑落的泪水让李慕白心如刀绞。他的心上人何错之有，从头到尾都是他心甘情愿步步为营。只是他的好运已然在相遇时便已耗尽，现在是时候回归正位了。既然注定爱而不得，那唯一值得庆幸只剩那位麒麟仙君来的恰逢其时。不必让多情又无情的神女多尝半分离别苦。想来去到天界后族中父母亲友多多哄些便能重现笑颜。这不正是他数日来所期盼的么？
“阿月也要走。”
“我起初以为能一起开开心心的在慈溪馆修行就够了，对不起。我早该和你说清楚身份…”
“怪我未曾思虑周全。”
“穆白，我不想走。我也没有一开始就想着走的，我宁愿自己真的是妖是凶兽。”
“能得阿月的真心相待、足矣。”
“我喜欢的，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当真喜欢么？
李慕白依然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极致的疼痛让他恍惚间生出几分妄想。或许只是他的心上人尚年幼，不识情爱滋味，再多给他几月几年便能心意相通。可笑他还在去申山之前还自以为手握至高权柄，于世间并无掣肘。可以安排好出身家族安排好一切，让自己的心上人毫无阻碍成为定国皇后。人妖难有血脉也没关系，他都不在乎。过继禅位的先例并非没有。自宗室中选出才能品德俱佳的子弟再由司天鉴请旨与上界。那时他与阿月便能逍遥红尘，去过她喜欢的生活。
凶兽又何妨，他早已猜想过怀中少女与凶兽又血脉关联。
“阿月在心底唤一次我的名字可好？”
“穆白、”
“在心底唤我。”
穆白。
穆白。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想走。若非腰肢被紧紧扣住李月早已稳不住身形，无声哭诉到最后手脚并用熊抱缠在男子身上抽噎吻去。穆白，我喜欢你。要是你现在能听到就好了。
他当然听得到。
这一次李慕白想要彻底想将身上的心上人吃干抹净，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为何初见便映刻在他心间的命定情缘是是他唯一不能掌控的仙？花言巧语，虚情假意。直到最后一刻还在骗着他。
可偏偏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绝望是情欲最好的催化剂，干柴烈火一点就燃。被狠狠摔进被团时少女只怔楞了瞬息便主动扯开衣带回应着索取。即便身上的情郎满是暴虐双眼带着从未有过的血红。神女选择交付一切作为结束，她的信徒却在最后关头退却。粗重喘息着将亲手脱下的衣衫一件件穿齐整。
“阿月，我不可以。”
“为什么？”
“我不能娶你。”
“我不在意这些，我喜欢你，我愿意的。”
“可我在意。我想与你是名正言顺天长地久，不满足只有一朝一日。”
“我、”
李月不懂满是血丝的眼神背后深意，或许是不敢懂也是不想懂。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局。见她垂眸回避，李慕白面如死灰，掌心不知攥出几多鲜血。缓了许久才能再开口。
“再唤我一次。”
“穆白。”
“在心底唤我的名字。”
穆白。
嗯。
穆白。
“再唤一次。”
其实、我也想过以后的。真到了抉择那一天，大不了就去定国赌一把就是了。不就是京城不就是皇宫么，有修为傍身怕什么。如果你对我不好或者是变心了，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可偏偏是什么混蛋神仙，谁想当神仙……即便是在心底默念，李月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近在迟尺的谪仙面上突然齐齐滚下两行泪来。只一眼就让她无力挣脱那绝望的深渊。李月想自己应该是爱上这个爱着她的男人了，无关皮相。所以无法承受他的哀伤。这样爱她懂她的人，她真的舍得离开么？这一走便是天人永隔。不，她不要。凭什么人仙必须有别？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就无需受此间规则束缚。她不是什么仙！
只要她愿意，即便是素未谋面的血亲也不能干涉！可那是天界啊，成百上千上万的仙族也能说杀就杀的肮脏地方。若她敢生出半点不规矩的心思，麒麟叔叔口中身死道消的牡丹仙子就是前车之鉴。脑中无稽的狂念让即将离开人间的龙女清醒不少，再不敢犹豫不决过多牵扯。
但她不知即便是未说出口的冲动想法已经够身前的谪仙郎甘愿苦等一生了。
哪怕终生孤老哪怕再怨再恨。
“分离虽非你我本意，但有缘无分早已注定。唯愿阿月回归天界诸事顺利平安喜乐。”
“你不用担心我……当皇帝才是辛苦差事。”
“我本就生在宫墙内，怎会觉得辛苦。倒是阿月莫要让麒麟仙君久等。”
“那可以、把三脚猫送给我么？”
“好，还需什么？”
“那你呢，穆白，我能、”
我能给你什么？
“殿下，若是今日再不出发就赶不上万寿节庆典了，还请您尽早决断。”
门外催促像月台离别汽笛，声声敲打在即将分离的情人耳畔。他与她都清楚，该走了。
话头虽被打断，李月却已然想出了答案。
陆檀曾对她说过龙乃三界万物之首，世间最强大的种族。周身至宝。哪怕些许气息都能点化草木。龙鳞更可护佩者外邪不得近身。一国之帝不缺身外之物不缺珍宝。但在尔虞我诈的朝廷中不知会有几多危险，明枪暗箭无数。出身不高又没有母家庇佑的太子坐得稳皇位么？届时又有谁能护他？念及此五指成爪探进衣摆，咬牙在腰间活生生扣下一块皮肉。穆白出声来不及阻止，银白色半月带血鳞片便化作无形盔甲自胸口处牢牢罩住了自己的心脉。
“阿月…”
李慕白怔怔抚上心口，刹那间的滔天恨意几乎化作血泪落下。李氏帝王代代皆有凤族所赐金光庇佑，何需她来担忧安危。即便李慕白不认得心脉之上究竟是何物，仅从那浓郁纯正到难以想象的仙灵气息也能知晓定然是了不得的宝物。阿月唤那麒麟叔叔…莫非她的真身也是麒麟？竟不惜自毁躯体用麟甲来护他不受危难，神女当真多情至此？即使不爱也能为了他人而自伤？
“这便是三脚猫的回礼，希望太子殿下回定国也能诸事顺利平安喜乐。”
她的仙娥更要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等她过了认亲这一关，以后找到机会下界的话……此生也未尝不能再见，对吧？等收起心中念想龙女已然起身，如瀑青丝随意束在身后。收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三脚猫便撤下结界大步离去。每一步都用力走的稳当，从未回头。被她抛在身后的谪仙何尝不明白这份心意。仰头苦笑数声后藏好悲欢，重新成为人前完美无瑕的太子李慕白。
他一生的欢愉，到此为止了。
“劳秦师兄命人在谷外候着，一个时辰后动身。我同瑶光师姐先去向馆主辞行。”
“是，殿下。”
大步走出学舍的少女并未离开紫金峰，她还有许多要见的人。
“苏姐姐，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李月想坦白自己不是什么落难孤女，更不是什么需要被相救的小姑娘。黑蛟凶兽的元丹也是被她贪嘴吃了。可如何说得出口？她不仅对不起师姐，更对不起那么大方温和的秦家师兄。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欠下如此多的人情债，没等到有能力偿还偏偏就拍拍屁股走了。真是不体面。
“月妹妹别哭了，回家是好事。”
“对不起、”
泠竹峰有仙君到访的消息方才碧心真人前往觐见时便同苏玉蓉交代过。因而她在只言片语中便能快速理清少女所说。半搂着连连道歉的小师妹柔声安慰不断。流落在外的仙族血脉迟早会回归天界，只是可惜同穆师弟的这情深如许相配至极的缘分。苏玉蓉统管七峰庶务，对二人关系心生疑虑之后便细细查实。对过谷下灵舟的进出采买簿册才知自打这小师妹进了泠竹峰起，竹园中日常所用小到纸张笔墨都是定国太子殿下费尽心思安排。桩桩件件哪怕崩玉真人也考虑不到如此周全。等到在崩玉真人面前过了明路之后连遮掩的功夫都不舍得做了，再是千金万金难寻的灵药罕物都不过是师徒的日常吃食。可偏偏，不得善果。早知今日不如不曾相遇，也好过抱憾终身。
再同其他几位师姐一一当面道别后李月满脸落寞地回到竹林小院收拾行李。苏师姐说怎么今日都要走，一同拜入慈溪馆的缘分就这么断了？以后可还有机会再相见？所有的回答都在泪眼朦胧中，再无需多言。一起来一起走，缘起缘灭早有定数。李月不明白为什么天道给了自己神仙的身份还把龙蛋扔在凡间山村。修仙路走了不到一年戛然而止，潦草收场。甚至来接她的麒麟叔叔都在门口等着了，让她连感伤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将带走的都通通装上，也好留个念想。
疏枰懒懒依着门框看侄女转悠，心觉莫名。这些物什都和破烂一样，天界哪会用得到？何况九重天唯一的公主想要什么没有，莫非是日子一直过得太清贫节俭才让她如此？但看侄女眼睛都红肿着疏枰万万舍不得出口阻拦。想带就带吧，毕竟还是小姑娘。一两个储物袋而已，九重天未必放不下不成。必须带！把这小院子都整个带走都行！那凡人气息的事他也能假装不知，毕竟未曾越界。何况真龙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贞节，天界好男儿无数，以后排着队随她去选！所幸拔鳞创口极小，因而未曾让疏枰察觉。要是闻出来了，想来他决不会如此淡定。
怕是要立马挖回来才行。
“叔叔，鲛人可以在凡间生活么？”
“小月儿为何有此问？”
“我在此地有一位鲛人朋友。他从前在天界过的很不好……所以趁乱逃到了凡间隐居。您不会把他也抓回去吧？”
“若是犯了事才下界自会有天兵负责，叔叔不管这些。”
“他在凡间都过了好几百年，想来没有这方面的隐患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仙族虽不可随意下界，但没被查出来前都无碍。趁乱……他可是侥幸活下来的肉丹？”
骤然被点破心中顾虑，让李月心头不由一紧将手中竹编的蜻蜓的翅膀生生扯断开来。不止她自己对天界的畏惧又添几分更怕说错话为好友招来什么祸端。天界将肉丹视为前朝丑事，避之不及不愿提起。可陆檀能化形有神智，母亲陪在陆道机身边千年。应当算是正经仙族才是。
“叔叔您怎么知道？我那朋友修为不好，有天资的宗门修士怕是也不敌。一直都是东躲西藏地活着。”
“小月儿怕什么，不过一个鲛人而已。真龙身边有鲛人侍奉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即便你想将他带在身边也无妨。”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口中说着放心，少女面上的怀疑与担忧分毫未收。看得蓝衣神君不禁摇头苦笑，疑惑到底是由怎样的误会才会让九重天最尊贵的公主对天界心生胆怯。莫说寻常鲛人，鲛人皇族也无妨。
“我的好侄女，安心随叔叔走就是！”
“还需劳烦叔叔同我先去馆外，晚辈要同好友道别一二。只是他胆子小，担惊受怕惯了。您别露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