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九重天
此言一出，更令疏枰憋闷。他又不是什么坏人，面相也算得可亲。至于这么草木皆兵？想八方界百族同辈的崽子哪个不是天天闯祸惹事，偏偏就最尊贵的九重天龙女这么受礼恭谨。
果然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像根草。说来说去都是陛下的错！
“好，叔叔都依你的。”
“谢谢叔叔，那我们走吧。”
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什么可以再带走后李月合上住了近十月的小院竹门。不那么靠谱的家长长身玉立在一旁守护神般站着。如果小径中落寞离去的少女手中再拿着大大的包袱，那真是像极了离家远行的游子。
“月儿此去不止要听从长辈安排，更要懂得多多照顾自己知道么？切勿再冲动莽撞。”
“徒儿知道。”
崩玉真人从不是健谈的性子，离别之际说不上更多的话。碧心真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因而都只是些简单叮嘱。当世剑仙伸出大掌最后一次摸了摸小徒弟的头便目送她同蓝衣神君离开。
李月挥手泪别当作至亲长辈一样的师父和家一样的泠竹峰，转头僵硬跟着身前麒麟神君的潇洒步伐。二月初春。倒寒的纷飞雪花混着眼泪将从前日日都走的路、日日都看的景色一页页从龙女记忆中翻过。初到慈溪馆拜师好像还是昨天、历历在目。穆白此时此刻应该上船了吧。她这辈子过得可是真快，现在竟然又要走向不知祸福吉凶的新生活了。还是那天界。
“乖侄女，别难过啦。九重天才是你的家，以后会有更多亲友。”
“是，晚辈知道了。叔叔。”
此时的龙女并不信疏枰，连所谓的生身父母之说也未全信。
天道大人必定是金口玉言说到做到，不会忽悠自己的。但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满腹心事地跟着蓝衣神君走到锦桐镇时才再开口让他在桥头稍作等待，独自前去告别好友。
“陆檀，你有没有在天上犯过事？”
陆檀正在取雪以备来年酿酒。见李月难得走了正门且神色严肃悲伤，心生几许疑惑。
“不曾。为何有此问？”
“那我就放心了。有位自称是我叔叔的麒麟来要带我回天界去。”
“麒麟、回天界？”
“嗯，此行我是专程来同你告别的。抱歉现在才告诉你。”
“您早已决定要回归天界么……”
“我一开始根本没想过去天界，是在琉光仙岛上遇见了麒麟叔叔。他当时就要带我走，我不愿。好说歹说才拖了这些时日。”
披雪青竹般的公子手中瓷罐清脆侧倒在地。圆罐摇晃打转，最终归于平静。他自然知晓龙女迟早会回归天界，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他都还没有陪龙女去多看几年红尘繁华。
“您同麒麟仙君即刻便要启程？”
“嗯，也拖不得了。如今他就在外面等着，我也已经同师门拜别。”
“那您带檀奴一起走可好。”
“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檀檀，你好不容易逃离那个鬼地方，万一有谁翻旧账像陆道机一样变态怎么办，你可千万别说傻话！”
见好友大步而来，李月连忙将近前指尖冻的通红的白玉手紧紧握着。用体温捂暖他快要被冻僵的心扉。她因为被捉了现行和凭空冒出来的生身父母才没得选，不得不去天界认亲。
可陆檀再不能重回囚笼，更不能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生活。
“陆檀，你千万别犯傻。等我走以后好好生活，不许再做伤害身体的事情。过去的阴影不是污点更不是你的错。我不是和你说过，这只是一种病而已。多出去看看多结识新朋友。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等着你去发现，都会喜欢你的。”
是的，还有很多美好。甚至最美好最圣洁的光华已经泽佑到这处阴暗。鲛人张开双臂将赖以生存的暖阳揽进怀里，不带任何情欲。如果这是他的主君所希望，檀奴会做到的。可流浪漂泊的日子里太过过孤单寂寞，莫说百年千年，哪怕一日他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带檀奴一起罢。您的身份在天界何其尊贵，只要有您庇佑，即便被仙族翻起旧事他们也不敢对檀奴做什么。檀奴只愿跟着您，檀奴不愿同您分开。”
“即便我在天界会过得好，我也不能就这样带你走。”
“为何？”
“如果你是真心想回到天界想回到你的母族，我一定会带你一起。哪怕以后再多危险也会倾尽全力保护你。可是你不喜欢那里，你不能为了别人而失去自我。檀檀，那样就不是你了。你的余生要为了自己而活，你有属于自己的美好。”
凝望着怔楞失神的碧蓝双眼，李月满心都是怜惜。
到底是多深沉的苦难才会让珍珠自甘为砂砾？那方天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肮脏地。
“不是我？”
“我的好朋友陆檀一直都是最漂亮的美人鱼，也会一直都是。”
“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
“好，檀奴记住。”
“陆檀，这都要走了。你也告诉我一下为什么叫檀奴吧，乳名么？”
“嗯，母亲唤我檀奴。”
“伯母一定是很温柔的人鱼公主，所以才能再那样的成长环境中养育出淤泥而不染温柔又纯净的美人鱼。”
李月现在心情已平复了许多，有力气调笑。毕竟苦大仇深从来不是她的作风，穿越异界而来本就一无所有，再抛舍一次有什么难的？不到一年而已。陆檀自然也明白她的好意，怀抱温暖如春。他的公主刚刚经历别离，想来很是辛苦。
“对，很温柔。”
这半年来是陆檀自被关进囚笼充作肉丹后最幸福最舒心的日子。每一天都有盼头，每一天都在笑，每一天都在龙泉边等着太阳出现。哪怕如今她要飞到更高更远去，这份温度和味道也足已陪着他继续走下去。至于龙的味道，他已经尝到了。此生无憾。
某日意外发现陆檀会悄悄放血李月时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怪不得之前会养那些东西当宠物，原来是不得已。所有罪过全都是陆道极那个畜生！被揭穿私密的陆檀十分羞愧，仓皇躲进厨房后院。任着急上火的龙女在门外如何劝哄都不愿露面。
“檀檀，别再这样好不好。”
“我、”
“我知道你难受，你生病了。但阴影是可以慢慢克服的，试着走出来好不好？”
“可是檀奴忍不住，只有割破肌肤让血液流淌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可你放了血就倒掉，伤身体啊！”
“若您愿意享用，檀奴求之不得。”
陆道机果然是万恶之源。看着后厨水池中残留的血迹，气到失语的李月果断直接的选择了以毒攻毒的方法。发狠咬破指尖一步步向桌案下不住颤抖着的鲛人走去。
“来，陆檀，这是我的血。你尝尝。”
“不，檀奴不可以。”
“可以，我都喝过你的。”
不容容色狼狈的鲛人拒绝，李月直直将鲜血汨汨指尖塞到他唇边将满是牙印褶皱的凄美花瓣染上嫣红血色。心病还需心药医，真龙之血果然能治愈他心中梦魇的良药。待温热腥甜的血液入口低迷又燥郁的鲛人如梦惊醒般瞬间恢复平静。迷茫若婴儿吸吮奶水轻柔含住少女的指尖，原来这就是龙的味道。等舌尖一点点将伤口舔舐愈合，恢复如常的清俊公子眷念抬头看向自己的太阳。为什么龙女不厌弃他这般恶心的杂种，为什么还愿意自损躯体喂给他龙血？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看见自己朋友生病，难道不应该帮他么？”
“病了？”
“对。这只是病而已，遭遇过长期虐待的后遗症。你看，血就只是血而已。你的血，我的血没有任何不同。只要是病就能治，我们一起克服它！”
“好。”
狭小阴暗的桌案下生于权欲长于污秽的鲛人因曾带自己堕入地狱深渊的血液而重获新生。看着陆檀如释重负落泪，李月心疼的不行。边擦泪边为他加油打气。往事拂过，相拥身影慢慢分开。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今到分别的时候了。
“陆檀，我得走了。”
“阿月、檀奴可以这样称呼您么？”
“当然可以，直接叫名字也行。”
“阿月。天界各族复杂，此去一定要小心谨慎。您的身份特殊尊贵，不知是福是祸，万万不可为我挂牵鲛人旧事。”
陆檀只当李月是陆道机可能流落在外的沧海遗珠，并未往当今天帝身上想过。毕竟那时的天界太子年纪并不大也不曾婚配过，何来的血脉？但这句是福是祸竟误打误撞说对了。若不得自在欢愉，贵为九天神女又如何？
“别太担心了。天界虽然污七八糟，可我终归是龙。即便身份再复杂应该也能保住命。檀檀，你以后才是要记得好好生活知道吗。如果我还有机会再下界，就来看你。”
“一言为定。”
少女走后青衫寂寂的公子面带浅浅笑意继续做法盛雪。背影莫明寂寥，好像骤然失去温度一般。虽冷，他却已然在学着适应。就像泥间新笋，沐浴春雨阳光后便会拔地而起。
李月回到桥上时舒枰正撑臂依在桥栏边吃糖葫芦。看到乖乖侄女精神气好了很多，不慌不忙吞下最后一颗开开心心迎上前来。拿得起放得下，不错！至于那带着糖渣的竹签，顷刻便再麒麟神君如玉指间化作虚无。
“叔叔，要怎么去天界？飞吗？”
“你想飞，叔叔就带你飞。”
“那就有劳叔叔了。”
青色光影闪过叔侄便消失在原地。桥上依旧人来人往。笑闹声与叫卖声点缀起整个烟火人间，随春雪中的粼粼水波一直传到远处刚刚驶入青川主道的秦家灵舟。疏枰化作麒麟原形，将宝贝侄女严严实实的捧在掌心。腾云驾雾往九重天去。突如其来的冲上云霄体验让李月浑身所有毛孔都在颤抖尖叫，旁的都抛到了脑后。只记得尖叫了！啊！！！！！！！！
“太高了！掉下去会不会摔死？”
“小崽子，龙生来就是会飞的。怎么可能摔死，掉下幽冥都不可能。要不要自己试一试？万事有叔叔在，别害怕。”
“可我刚破壳的时候只会爬…”
掌间龙女口中的一个爬字，让水玉麒麟硕大的眼睛和眉头皱成一团。连带胡须都抖出了疑惑的弧度。毕竟真龙扭曲爬行的画面简直太匪夷所思，穷极他两千余岁的麒生都无法想象。毕竟他曾见过的龙，可都是三界至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那时没有长辈教过的缘故，你且放开胆子站到云上去。”
若不幸失足，不就跟没带包跳伞一样落地成盒了？可见麒麟言之凿凿的样子，李月觉得应该真没问题。深呼吸后慢慢滑下兽爪，脚尖试探性踩了踩云团。一等站稳便惊喜地小步走来走去，兔子般轻轻蹦着。不过此时还是一只灰扑扑的兔子。
侄女笑得一脸纯真，疏枰这个叔叔当得无比欣慰。就要乐呵呵的才对吗，他可真是个合格的长辈！
“小月儿跟着，别掉队了。”
“好。”
比比看谁更快。觉醒血脉本能后的龙女像成熟老练的仙族般轻松自如飞翔，身形几乎与麒麟并驾齐驱。再过半个多时辰便冲到了九重天天门。见是疏枰神君，天将自不会多加阻拦盘查，恭敬行礼便放行了。连带队身着凡人衣着的面生少女也未曾出言询问，想来猜想应当是位少上九重天的仙族。不然就是来办差复命的，不然不会由疏枰神君领着。
李月曾以为慈溪馆就是名副其实的仙界模样，可见了真正的琼楼玉宇才明白自己想象力的匮乏。冰冷神圣，处处美到极致。并非她前世所看仙侠剧里用无数金玉堆砌的恢宏宫殿，而是每一处都至雅至灵宛若天成。未曾亲眼见过之前只怕挖空所有脑细胞都想象不出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但身处仙境之中李月却生不出半分向往。因为她清楚这天宫于她而言，高不可攀。
“侄女，先去叔叔的瑞菳宫。你在那儿等着就是，等叔叔去把你父亲叫来。”
“知道了，叔叔。”
疏枰选了条僻静的云道，带着回归天界的雌龙认亲去。跟着他身后的龙女嘴上乖巧，心里却直打鼓。莫非她这具身体真有父亲不成？她是龙、父母应当也是龙，陆道机也是龙。难道兜兜转转的结果就是她从龟儿子变成远房龟亲戚？但再是无中生爹也只有静观其变，毕竟现在跑也跑不掉了。一路老老实实跟着瑞菳宫仙娥指引到花树旁的白玉桌前。
贵客落座后院中几位随侍仙娥呈上灵果茶点便尽数退去。环佩翩跹行动间却悄无声息，让美景都没心力欣赏的李月都不禁叹一声专业。她同叔叔是未到午时便启程的。算时辰，现在约莫寅时一刻。可这日头依旧高的很，真是怪哉。偌大的宫苑空空荡荡，连风都是寂静的。好在有吃有喝有风景，李月坐不住也能变坐得住。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
宸极宫里喜不自胜的好叔叔也没闲着，好说歹说半求半拖终于将天帝陆珩请了过来。
“微臣今日可备了上好的道茶还有棋圣残局，陛下就赏点金面给臣吧。”
“待孤批完这本。”
并非陆珩这个天帝无能算不到九重天来客的方位。而是天道对异世孤魂偏爱，保护她的气息命数不被推演。更何况就算陆珩知尽三界，也不能预测自己尚未可知的未来。一个又一个的变数最终促成了三界唯二的真龙遥遥相望。场面气氛几乎凝固成有形的沉默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