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生总是相逢少
东边儿山峦的风雨声甚至可以清晰入耳,小镇却没有任何前兆的放晴,天地雨幕骤然消失。
江河带着一队甲士进入叶府,在庭院中看到了叶峥的尸体,以及插在胸口的长枪。
副将将整个庭院搜寻一遍后,初步判断道,“营长,从现场打斗痕迹看,应与军部有关。”
江河眼神微凛,示意副将继续。
“行凶者曾催发风雷盘,根据散落机括看,应该是出自渊帝五三零年军备司产出的那一批。”副将修为不过通幽巅峰,但因见识驳杂,对军中武器装备如数家珍,故得江河赏识,被提拔为上尉军衔,担任副将。
“各军对风雷盘、千战甲等重器虽然管制甚严,但未必就没有胆大包天之辈敢私自贩售。”江河摇头道,“各地宗门私藏军械的事情何曾少了?”
此时,一些赶潮人听到叶府动静,纷纷爬上墙头,朝院内观望,窃窃私语。
“柳刀营执行公务,闲杂人等速速滚蛋,否则一律按寻衅乱纪论处!”心情沉重的江河冲着院墙上众人吼道。
众人见状便灰溜溜地跳下院墙,唯有一人依旧幸灾乐祸地看戏,正是在叶子玉师兄弟手下连续吃瘪的许天宇。
“待会叶子玉师兄弟回来,看到许公子这般幸灾乐祸,怕是今夜无法善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江河淡淡道。
原本还一脸笑意的许天宇,闻言神色一滞,嘴硬道,“本少爷还怕他们?”
“那许公子只管看戏便是。”痛失挚友的江河无意与许天宇多言。
想到叶子玉那个师兄,许天宇突然打个冷颤,思忖着还是等援军抵达再来秋后算账,于是便悄无声息地跃下院墙。
副将对江河的质疑也不辩驳,待江河驱散宵小,点了点插在叶峥胸前的枪杆。
枪杆末端铭刻着两个蚊蝇小字——琅琊。
“若是末将没记错的话,这杆枪是七十年前,琅琊军自行研究锻造的\\u0027冲阵枪\\u0027。”副将屈指弹了弹枪杆,发出沉闷金铁声。
七十年前,宁皓国师曾在各州军中掀起了军备竞赛的热潮,即在军备司配备相应军械的基础上,各州可自行筹措军费,研制军械,一时间各州军中五花八门的武器装备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既有为千战甲配套的飞行装置,也有将风雷盘埋于地底的触发装置,还有以数百把长刀组成的盾牌,更有各式各样的制式武器,令人目不暇接,其中琅琊军研制的\\u0027冲阵枪\\u0027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深海陨铁锻造的\\u0027冲阵枪\\u0027,系《万兵图录》榜上灵器——别离枪的仿品,原本中规中矩,除了坚硬沉重乏善可陈,可是亲自参与研制的大将军许阳却信心十足,直接将州名铭刻其上,号称此枪可攻城拔寨、无阵不破,亦可在下届军中大比中获得兵魁。
口出狂言的许阳直接将此枪推上了风口浪尖,不少世家宗门纷纷私下购置。
大比之初,\\u0027冲阵枪\\u0027在精锐对战中确实取得了不俗成绩,只是在战阵比试中,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直接让琅琊军成绩垫底。
原因无他,参加精锐大比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高阶灵士,冲阵枪自身重量不值一提,而战阵比试却更侧重战术运用和兵种配合,平时琅琊军使用冲阵枪演练时还不觉得,但是在旗鼓相当的敌军冲阵时,持枪角度和力度则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直接影响冲阵的速度和侵彻力,只是一轮骑军对撞,“绵软无力”的琅琊军就一触即溃。
大比之后点评,国师只说了两个字“拉胯”,将冲阵枪钉在了耻辱柱上,其他各军更是戏称此枪为\\u0027娘娘枪\\u0027。
大将军许阳面对同行的冷嘲热讽,全程闭目养神、不发一语,只是座椅扶手被捏的粉碎。
回到琅琊州,许阳直接叫来研制武器的少校,让他一杆一杆的将枪回收,少了一杆就以私吞巨额军费为由,将他就地斩首,且所在家族纳入贱籍,子孙后代一律不得参军、入仕。
只用了五天时间,顾姓少校就将军中配备和流散在外的整整五千杆冲阵枪尽数回收,宛如一座小山一般堆积在琅琊军沙场上。
少校跪地,大声道,“报大将军,五千杆冲阵枪清点完毕,顾某愧对琅琊军,愿以死谢罪。”
说罢,少校便引颈受戮,血溅当场。
将许阳钉在耻辱柱上的\\u0027娘娘枪\\u0027,至此被全部收入琅琊军械库。
“此枪在外绝迹,没有深海陨铁根本无法仿制,能够以此枪杀人,必是大唐军人。”副将判断道。
“既如此,为何凶手要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到底是军中仇敌还是为了栽赃?”江河疑惑道。
叶峥素来低调,与军中同行少有争执矛盾,且所在家族早已不复当年权势,栽赃的意义何在?
在众人猜测时,一个拎着竹篓的男子回到叶府,来人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哭过的。
刘先生问剑珞珈、散于天地之后,由于尸骨无存,刘守只能在方瑾坟旁给先生立了个衣冠冢,并在坟前守灵,自称冬蝉的女子则简单祭拜后,在私塾住下了,就地参悟刘先生的那一剑。
叶子玉本想一起为先生守灵,刘守却让他回家,结合刘先生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叶子玉没来由的有些恐慌。
拎着鳝鱼回府的叶子玉一路心神不宁。
直到看着安静躺在地上的父亲,叶子玉才明白刘先生最后那句“多心疼自己”的真正含义。
原来自己已是彻底的孤家寡人。
叶子玉拎着竹篓来到庭院,看着叶峥苍白却又平静的面容,“是谁?”
江河将副将的猜测复述一遍后,叶子玉冷冷问道,“是许天宇?”
处在极度悲伤之中,却依然能够理智思考,是棵好苗子,江河暗暗想到。
“应该不是,许天宇虽然为人狠辣,但从小有他父亲的庇护,所以一贯横行无忌、直来直往,以他的性格会派人当面杀掉你的亲人,不会暗中刺杀。”江河分析道。
叶子玉不置一语,不等江河说出节哀顺变的安慰言语,“江叔,能否让我和父亲两人呆会儿。”
黑暗里,叶峥手下泥土中,一个“兰”字若隐若现,只因光线黑暗被人忽视。
江河点点头,带人走出叶府,并吩咐副将留下两人看守。
叶府庭院寂静无声。
作为严厉父亲,叶峥曾教导叶子玉兄弟二人:孩童才会随处哭泣,男人只在双亲前悲伤。
紧紧抓住竹篓的双手和双肩剧烈颤动。
叶子玉轻声问道,“叶大将军,现在我可以哭了么?”
深夜里,叶府传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叶子玉抱住父亲的尸体,泪流满面。
弟弟叶飞羽,青梅杜青梅,先生刘一,父亲叶峥,那些离开的人们啊!
人生总是相逢少,奈何别离处处生。
生于此长于此的叶子玉,终于被这个小镇狠狠抛离!
……
惠及多人的灵潮,在那一场清冷夜雨后,消散殆尽。
柳刀营在接到军部要封禁小镇的密令后,便开始驱赶小镇滞留人员。
赶潮人经过大半年的寂寞苦修,虽然受益匪浅,却早已按耐不住,各自接到家中信笺后,一刻不停地离开小镇。
满府挂白的叶宅,在小镇这种满载而归的欢快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
即将返程的顾长歌和徐图之,衣着肃穆,去叶府祭拜,并让叶子玉离开小镇后,去星垂首府找他们。
随后张青云与王俏也前来祭拜,也在当日离开小镇。
家中灵堂和后事皆由江河一手操办,江河率柳刀营百余将士前来祭奠,并告诉他若想查明真相,可以加入柳刀营,届时可借助军中势力探查。
叶子玉应承下来,答应处理完后事便去星垂军报到。
赶潮人一夜散尽,马头镇又回到行尸之乱后的凄冷寂静。
只剩下各自守灵的叶子玉、刘守,还有参悟剑道的那只冬蝉。
守灵七日,一身素色长袍的刘守到府祭拜,并与叶子玉一同将添坟、立碑之事置办妥帖。
临走之前刘守问师弟,是否愿意与他去恒沙城。
“先生临行前说过我们师兄弟各有境遇,有机会再去叨扰师兄。”叶子玉摇头拒绝。
刘守也不强求,离开小镇当天,军部少校钟玉已恭候多时,就此踏上万里返程。
在收拾叶峥遗物的时候,叶子玉发现了一封叶峥写给自己的信,那是一封行尸之乱就该给他的信。
“老大,我本是星垂州芳草郡中一个小家族的庶子,多年前被遴选进入皇宫担任禁卫军,后来与你母亲相识,阴差阳错便有了你,那段时间,有心攀附于她的人也暗中提携叶家,慢慢让这个小家族在星垂首府站稳了脚跟。”
受多年军戎生涯影响,叶峥言语干净利落,倒未说出“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这种废话。
“可我与你母亲毕竟相差太过悬殊,我们之间的意外,一直被她视作奇耻大辱,她对你冷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痛恨我,你不必太过挂怀。”
“如我所料不错,这座小镇像肉中刺一般插在帝国西南整整五百年,待机缘散尽,军部肯定会暗中拔掉这根刺,至于是通过一场山匪劫掠,还是一场山洪过境,我无从得知。”
“来马头镇之前,军部曾与我签订了秘密契约,除了每年前往玉京述职,一概不得离开马头镇,只有等小镇毁灭之时,若是我们父子能够活下来,才会恢复自由之身,我曾多次想过带你们兄弟俩偷偷离开马头镇,但是这辈子咱们父子三人就只能过着隐居埋名的生活。”
看着父亲以往未曾说过的秘辛,叶子玉陷入沉默。
“所以我只有将城防军经营成铁桶一块,才能在小镇遇到灭顶之灾时,增加你们兄弟俩活下去的可能性。”
“她偏爱小羽,在这场灾难里必会保他周全,若老大你能活着走出小镇,就去星垂首府,找到叶家三叔,他是我的胞弟,也是你的亲叔叔,给你安排一份差事,找一个贤淑女子,结婚生子。”
“待我死后,就与城防军的兄弟们葬在一起,有朝一日,带着飞羽回来祭拜一下老子。”
“叶大将军真是个大老粗,写得啰哩啰嗦,字也不咋地。”一边读信,叶子玉一边抱怨,最后却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