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简单的问题（下）

在路子逸眼前不断闪回模糊、混乱的画面碎片后，他依稀听见了“肌肉活性药剂”、“肾上腺素增强剂”等字样，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来自陌生的工作人员将上述几种液体注射进体内后，他所能操控的不再仅仅是眼部的运动，似乎全身的力量在这个时刻，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原本起伏程度小而均衡的胸膛，再次传来了剧烈的、有力的搏动。

这像是一间病房，屋内白色整洁而又简约的布置，让路子逸很快对身处的环境有了简单的认识。美中不足的是，相较于过去传统意义上的病房，没有阳光，室内的明亮来源于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没有窗户，空气的流通自然难以得到释放，一股干燥、久远，说不清的味道弥漫在四周，平白多了几分压抑。

周围的环境总体而言，还算不错，在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路子逸不免想起，在进入休眠仓之前，他曾开玩笑说，会不会一觉醒来，自己已经成为了某项实验的工具，放在当时，这种事件发生的概率几乎是零。

“路子逸，你好，我是11号地下城挽救‘冰封者’计划的心理研究员，我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要跟你了解一下，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对方的声音干脆、冷漠，随后，路子逸所在的病床上半部分，自行开始上调，最后调整为坐姿，让他可以借此机会，看清说话者的长相。

这位心理研究员是一位女性，身穿灰褐色作战服，外面随意套了一件白色的医生服饰，为她的职业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她的身后笔直地站着两位身穿同色作战服的男子，荷枪实弹，面容冷酷，不苟言笑。

遇到眼下的情况，路子逸不由地开始紧张起来，顿时觉得，目前的环境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温暖和友好。

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毕竟，休眠前他还在绞尽脑汁地凑着论文的字数，只是从师哥师姐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类似于毕业答辩或职场面试时，都会出现这种你问我答的现象，双方从一开始就并不对等。

我方想要赢得对面的好感与赞同，尽力回答他们的问题是一方面，态度上则要端正，拎得清自己的地位，正视二者地位上存在一定的差距，不要轻易冒犯。

可太过怯懦也不好，这同样会让对方失去耐心，失去正视你的机会，平和、诚恳、认真，这是缓和双方实力上不平衡的关键。

念及于此，路子逸收敛了玩笑的心思，眼神恢复冷峻，沉着应对。

“好的。”

“很好，希望这样的交流能持续下去。”

“首先，我想先跟你确定一下你的身份。”

路子逸轻轻抿了抿嘴唇，瞟了一眼两名男子手中黝黑发亮的热武器，他毫不怀疑二者威力的真实性，虽然还不知道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可过去禁止持枪的法律都被轻易打破，想来曾经的秩序、规则等都不再适用于现在。

“路子逸?”

“是。”

“年龄25岁，在读研究生，学的是口腔医学?”

“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信息可以确定你的身份?”

我想说，我的身份证号算不算？还有我的手机号、社保号，学籍账号，甚至是游戏账号等等，我有太多可以确定自己身份的证明了，就是不知道你们认不认可？路子逸心中悄然吐槽了两句，尝试回答道。

“相关的证件在我进入休眠仓后，我就不清楚它们的去向了，不过重要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我还能记起来，你们需要吗？”

女子手中记录的电子笔稍微顿了顿，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路子逸耳中，没由来地一紧，饶是此前他已经有所猜测，有所准备，可还是不免感到慌乱、失落、茫然，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徘徊在心间。

路子逸的失神与无力，似乎正是女子想要的结果，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悲伤，随手又用电子笔在平板上勾勒了几画。

“你可以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家人，我很好奇，旧世界的家庭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羁绊？”

路子逸没有理解女子话中的含义，此时，他只想安静地呆上一段时间，可对方提到家人这个薄弱的词语后，他的内心则是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他害怕知道结果的残酷，另一方面却是抱有一丝的期望。

或许是受到旧世界传统教育的影响，热武器的存在让他真实感到一丝惧怕，态度自然无法强硬起来，可能我天生胆子就比较小吧，路子逸对自己不敢拒绝对方的问题而有些失望。

“我的父亲叫路建明，他的工作是……”

……

“很精彩，听完你的讲述，我相信对家庭这个概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谢谢！”

这位资深的心理研究员，没有责怪路子逸介绍家人时消耗了过长的时间，她很难想象，一个沉睡了四十三年的人，还能将自己父母和妹妹的模样记得那么清楚，毫不在意表现出自己最柔软的一面。

这是刻画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也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我的父母和妹妹，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短短地一句话，却必须通过三次呼吸才能完成。

“很抱歉，信息管理部门核查过11号地下城所有人员信息，未能找到你的父母和妹妹，相信你已经猜到，距离旧世界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恐怕他们存活的概率非常渺茫。”

最初，“V-2超级真菌”引发的异变与死亡，已经使得人类减少了旧世界水平的70%，而剩下的三十，又连续遭遇了空前的地质灾难与海啸。至此，人类进入了“双重黑暗时代”，在历经秩序破灭、纲常崩坏的几十年时间里，寻常人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是女子没有告诉路子逸的部分真相，对方实际上已算是68岁高龄的老人，可心理却依然定格在了25岁的水平，她不确定，刚刚醒来的路子逸，是否具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去迎接这些残酷的现实。

历史已有太多次实验证明，早先苏醒过来的旧世界的人类，因为短时间内了解到太多的真相，仓促间难以承受，从而引发精神崩溃，加之沉睡太久导致的体能下降，几乎是无一幸免。

长达数十年的岁月没能消耗掉他们的生命，往往却被真相夺走了属于他们在新纪元的人生，最后损失的则是公司的财富。

为此，“万青霉素”公司针对性地颁布了一系列的措施，包括但不限于，对待冰封的旧世界的人，应以循序渐进地引导为主要方式，间隔性灌输为应对策略，迫使他们达到能够坦然接受的地步。

“谢谢。”

路子逸声音沙哑，如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该怎么表达悲伤，因为双眼的泪腺早已部分萎缩，难以有泪水流下，只剩下了隐藏在心中的泣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