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胎记

最近十几年，帝都变化很大，高楼越来越多，人和人的距离却越来越大。原先大清早一出门，街坊里的大爷大妈一个个排队似地搁跟前路过，“班切……”，“吃了么”等等此起彼伏。虽说没什么新意，却始终是拉近胡同里各位的桥梁纽带。

要说“远亲不如近邻”，莫说帝都如此，远在十万八千里的魔都也是如此。张卫东打小在魔都长大，后来定居在帝都。时常在两座城市之间穿行，要说这两个城市的性格的确决定了文化的差异。但张卫东却意外地发现，对于邻里之间关系的认识，两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差异，这或许和地域无关，只和中国人自古的善良和随和有关吧。

可是魔都和帝都自打挂上了国际化大都市的名号，两地的差异竟然在纸醉金迷中逐渐趋同。唯一留下的那些所谓的差异，只不过都存在于网络喷子意淫般的地域攻击中。

现在楼高了，人多了，可邻居少了。出门坐个电梯，满满一电梯人，都是些脸熟的陌生人，场面极其安静，就算有谁突然放个屁，都可以短时间内迅速定位。

张卫东喜欢清净，始终不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于是干脆在北京郊区的延庆买了间独立的小院，过起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延庆这地方虽然也属于帝都范畴，却丝毫没有受到帝都城市化风潮的影响，也算是山明水秀的地方。张卫东想着，既然没机会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温暖，那就不如直接投入自然的怀抱。

张鲁一并不理解父亲的想法，对他来说这独立小院只有一个字“真他妈贵”。不过这是老爷子自己挣钱买的，也轮不到他说话。老爷子不贩卖古玩，光靠在圈里做鉴宝就赚了个钵满盆满，也算是业界奇迹。不过要说这也是一个真理，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赚钱最多的都是那些行业内拔尖的翘楚。

此时的张卫东正跟一位年轻人对坐着面谈，这位年轻人自称是北京自然科学院研究员瞿北野。按他的说法是因为在资料库整理封存的资料时，发现了张卫东他们探查鬼王点兵的报道。当然作为严谨的科学家，他不会对探险本身感兴趣。只是这次探险的结局太过蹊跷，无法用现有的科学理论去做任何解释，这勾起了他的兴趣。

从接触到的一些文件，瞿北野得知幸存者都对那段经历处于失忆状态。他也就是抱着侥幸，希望从张卫东这个亲历者身上得到些线索。不过，事实让瞿北野很失望。

张卫东并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不仅是因为他对那段事情完全没有记忆，更主要的是对那段往事有强烈地抗拒心理。幸存下来的他曾经进过精神病院，出院后，精神病的帽子却无法摘掉，甚至影响了他就业。最后张卫东被迫离开上海，来北京谋生。这些年，他隐瞒了病史，在京城鉴真行里风生水起。但鉴宝的圈子很现实，如果知道鉴宝师是个精神病，会有谁再信他的鉴定呢。

面对跟儿子差不多大的瞿北野，张卫东时常顾左右而言它，往往几句话就把瞿北野绕得找不着北，顺便也从这小子嘴里套出他并不了解更多的东西，这让张卫东感觉到稍微放心了些。

张鲁一进了小院，就瞅见洗衣机轰隆隆地运转，保姆肖姨正在边上忙活着。

二十二年前，张卫东在鉴宝行里刚刚做得有些起色，张鲁一家也从崇文区的筒子楼搬到潘家园附近的新公房。那时张卫东几乎忙得不着家。因为单身带个孩子，实在顾不过来，于是经熟人介绍，肖姨来到张鲁一家，没想到一直做到现在。

肖姨是河南人，据说老公是个酒鬼，后来一次醉酒掉进自家门前的水塘里淹死了。她有个儿子，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就靠着肖姨在外面打工养活着。肖姨之前一直飘在北京做保姆，但自打来了张家就没再挪过窝。或许是因为肖姨踏实实诚，也在家里做惯了，所以张卫东搬到延庆的小院后，肖姨也跟过来继续照顾。张鲁一自小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也似乎并不喜欢在他面前说关于自己母亲的任何话题。所以小时候的张鲁一就一直处在母爱缺失的状态下，不过肖姨的出现却完美填补了这个缺憾，所以对于张鲁一来说，肖姨却是一个更为特殊的存在。

下高速时，李春说是要回店里看看情况，于是就让张鲁一一个人回家。进了院门，张鲁一亲切地叫了声“肖姨”。

肖姨放下手中的活，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然后激动地叫着：“鲁一啊，你终于回来了。”自张鲁一十岁起，肖姨就一直照顾着他的起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从感情上有了深深的羁绊。

“我爸呢？”

肖姨拉着张鲁一的手：“先生在书房会客呢，看你又瘦了，这两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肖姨对张卫东一直称呼为先生。和肖姨打完招呼，张鲁一直接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张鲁一就看见张卫东坐在正对大门的书桌旁装模做样地看着书，边上沙发上坐着的瞿北野。瞿北野身材消瘦，没戴眼镜，却也是文质彬彬的样子。衣着简练朴素，淡蓝色的衬衫配着蓝色牛仔裤，这打扮一看就是与时尚无缘的理工男。正拿着一个笔记本，谨小慎微地记录着什么。看到这情形，张鲁一就知道老爷子这是不欢迎这位客人，可暂时还没找到很好的理由下逐客令。

看到张鲁一闯进屋，瞿北野被吓了一跳，回头盯着张鲁一一会儿，接着看向张卫东，似乎在等待张卫东的帮助。

“这是犬子张鲁一，学的是考古。”张卫东只是淡淡地说道，心里却暗自高兴，张鲁一的及时出现，倒像是给他安排了个救星。不过，张卫东没有起身，这倒也不是为了显示父亲的威严，仅仅是因为他的腿曾经严重地冻伤，只要天气冷些，稍微动一下，就会出现彻骨的疼痛。

瞿北野放下笔记本站起，迎上前，自我介绍道：“您好，我叫瞿北野。”

张鲁一放下背包，礼貌地回应了一下，并交换了名片。张鲁一看了下瞿北野的名片，上面写着“北京自然科学院研究员瞿北野”。张鲁一又抬头看着瞿北野说道：“我以为记者采访呢。”

瞿北野看上去有些自负，微笑着说：“以前想考北广做记者，家里不许，没办法只能放弃梦想了。”

张鲁一随手将名片丢在桌上，回了一句：“哦。”

瞿北野似乎并没有注意张鲁一的动作，只是转身跟张卫东打了个招呼，说是既然主人家来人了，就不打扰，改天再约时间拜访。得到张卫东的首肯后，便告辞离去。

“这书呆子，拽个屁……。”张鲁一瞅着瞿北野的背影，喃喃道。

张卫东让他坐下，却不说话，似乎在等着张鲁一开口。

张鲁一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在包里翻出西蒙的那两个文件袋放在张卫东的面前：“老爷子，是不是应该有话跟我说呢？”

张卫东并没有看，只是盯着张鲁一：“你想知道什么？”

“老爷子，你知道这两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知道。看来虽然被我拒绝，那个叫西蒙的还是去找你了。”张卫东微笑着，手指下意识地在纸袋上敲了敲。这两个文件袋包括里面的东西他是见过的。他近几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却没想到两个月前，那个叫西蒙的美籍华裔竟然能找到他，而且就带着这两个文件袋。西蒙当时想让他组织一支队伍再次探查鬼王点兵。

自然是被张卫东拒绝的。拒绝的理由也很名正言顺，一来自己年纪大了而且腿脚不便，就算有心也无力。二来自己的那段记忆已完全丢失，对于探险丝毫没有帮助。再来他现在功成名就，不想为趟这趟混水而翻出些陈年旧事来。西蒙也曾提出让他儿子张鲁一替他出山，也被他断然拒绝。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理由，张卫东是不会跟西蒙说出来的。

“是的，您就不说点什么？”

张卫东叹了口气：“关于这袋子里隐藏的事情，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爷子，您是当事人哎，怎么会不知道？”

张卫东没再说话，只是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丢在张鲁一面前。

张鲁一打开文件夹，里面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叠泛黄的复印件，看上去有些年头。纸张抬头写着“上海市精神病院入院病历”，而患者姓名正是张卫东，入院时间是1975年5月30日。张鲁一是从西蒙给的简报上知道张卫东曾经进过精神病院，原本也只是半信半疑，现在看的确是真的，不由得抬头看着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张卫东勉强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张鲁一继续看下去，里面是一些问答，看上去像是聊天。

医生：最近睡得好吗？

患者：不好，老是失眠，偶尔睡着脑子里就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

医生：都是些什么？

患者：不知道，有些是奇怪的符号，有些是不认识的人脸，说不清楚。

医生：你能记得的最后的事情是什么？

患者：就是听到鬼王点兵后进入原始森林，后面的事我记不得了。反正我知道事儿的时候就已经到你们这里了。

医生：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患者：精神病院，可是我没有精神病啊，只是想不起一些事而已。

医生：没事，别激动，我们只是聊聊天，你梦见那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感受。

患者：害怕，紧张，就想马上逃跑。对，有人想害我，要害死我。

张鲁一发现谈话似乎很长，于是直接跳到诊断意见：创伤后应激障碍。

“老爷子，你给我看这个是啥意思？”张鲁一满脸狐疑地看着张卫东。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虽然是亲历者，但是现在的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张鲁一知道父亲的座右铭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而父亲也是这样身体力行，所以张卫东说不知道，应该是真的。“我说老爷子，您以前怎么不说？”

张卫东点上根烟，眼神浑浊起来：“有个精神病的父亲是个很光荣的事情吗？你那时年纪太小，涉事不深，我无法确定你是不是能够接受。所以想着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你。”

“所以……你就先把我弄到勐腊度过适应期？”

“这倒不是，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就一直没停过药。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这些年晚上我又开始梦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算加了药量，却也不见效。我不明确我的病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但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源自鬼王点兵的那次探险。” 张卫东吸了口烟，慈祥地看着张鲁一，“可惜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看到我的结局，你应该知道鬼王点兵的真相可能并不那么美好，忘记或许对我倒是一件好事。可是几年前有人给我递了封信，自称是我老朋友，却没提姓名与住址，信里说有人要重启鬼王点兵的调查。当时你正好大学毕业，学的又是考古，于是就去找朋友帮忙将你调到那里守着。”

“老爷子，就为一封破信你就让我在边疆守个破土堆？”

张卫东似乎早已预料到张鲁一会这么说，淡淡地回答：“或许是我觉得你会很在意你的身世。”

“老爷子，你说想跟我说说我妈的事吗？”张鲁一想到自己做的梦。

张卫东缓缓地抬头看向屋顶，儿子已经三十多了，或许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于是他沉默着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示意张鲁一拿过去看：“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没见过你的母亲，你信吗？”

张鲁一结果文件，看着是一份英文版本的亲子鉴定，上面就是他和张卫东名字，结果是确认亲子关系。张鲁一自己也偷偷做过一份，结果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手里这份时间更加久远些而已。所以张鲁一也没感到什么意外的，只是老爷子现在连自己老妈都不认，这算是开什么国际玩笑：“怎么说我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您老不会接着跟我说我是垃圾桶边上捡来的，或者充话费送的吧。您认为我还会信这个么？”

张鲁一的反应倒让张卫东误会是儿子因他去亲子鉴定而受到打击，于是连忙解释：“虽然自精神病院出院，但病并没有痊愈，只是靠药物才压制了我时常出现的幻觉和幻听。时间长了，我也相信了那些不过就是我受了刺激后出现的妄想。直到有个女人带着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才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妄想可能都是真的。”

张卫东的解释已然让张鲁一脑补出一出狗血大剧。

张鲁一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将刚刚出生的张鲁一默默地放在张卫东家门口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的场景。想来这逻辑也对，自己或许就是张卫东年轻时的风流债，而难以启齿的母亲无法忍受张卫东的冷漠，而狠下心将孩子丢给张卫东抚养，所以张卫东为了确认孩子是自己的而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剧情很琼瑶，配上那段咆哮经典台词也很贴切。那女人：“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而张卫东要说：“我哪里残酷，那里无情，那里无理取闹？”然后那女人继续说：“你就是残酷，就是无情，就是无理取闹。”

而现在的张鲁一则是要高喊一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骗我的。”然后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当然张鲁一没有哭，他自然不会信他脑补的桥段，甚至觉得有些搞笑。毕竟父亲是个生在传统年代传统文人，一辈子敝帚自珍，一夜情是道德绝对不被允许的。但是如果说张卫东都没见过他的母亲，那么他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张鲁一有血有肉，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于是他只能盯着张卫东，等待父亲给他正确答案。“那女人就是我母亲吗？”

张卫东挥了挥手，示意张鲁一不要说话：“我只能告诉你那女人不是你母亲，至少那女人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张卫东努力回想，但似乎剧烈的脑力活动让他忽然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瞬间瘫软在座椅上。

那时候张卫东刚刚从精神病院出来，回到上海待在老房子里养病，当时张鲁一爷爷还在世。有个叫罗娟的女人，自称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师133团的女兵。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迷路脱离的队伍。在罗布泊边缘救助了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男人临终时将一个襁褓中的张鲁一托付给她，让她帮忙将孩子送到张卫东的身边，襁褓内有一块玉佩还有半张的工作笔记，上面正是张卫东位于上海的住址。

当罗娟找到张卫东将孩子交到他手里，说这是张卫东儿子的时候，张卫东自然不信，那时候张卫东无论在云南还是在上海，身边都没有女人，更别说还会有儿子。但蹊跷的是那张纸上的地址确实是他家的，而且看字迹虽然潦草却是自己亲手写的，这又让他无法否认，好在张鲁一的爷爷喜欢这孩子，就留下了。为了搞清缘由，张卫东特地托熟人帮忙在香港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更加让他无法辩驳。

“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只有那段我丢失的记忆，可是那段时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我却完全不能记得。”张卫东揉着太阳穴，脸色逐渐苍白。

张鲁一听得有些傻，故事情节越来越离奇。张鲁一不得不寻找这个故事里的漏洞，以证明这件事的不真实性。却发现问题的真正的症结就在于张卫东那段失去的记忆，也就是在鬼王点兵的探查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卫东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逐渐恢复，咳嗽了几声：“我知道你一直困扰自己的身世，想听了这些，你一定也清楚了你的身世就隐藏在鬼王点兵的背后。”张卫东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可惜我这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帮不了你。所以我请侯耀明把你调到勐腊，希望让你离真相更近一些。”

张卫东的话竟然让张鲁一一时无法反驳，从小他就想知道妈妈去哪儿了这个问题，每一次得到的都是莫衷一是的回答，确实曾经让他耿耿于怀。但现在老爷子此番好意的确有些过了，毕竟过了那么久，他早已放下了儿时的执着，对于身世的好奇逐渐也进入佛系心态，随缘就好。说好听点这叫人还是要向前看。说难听的就是体制内待久了，养成了些不思进取的惰性。张鲁一想自己看来真的很久没跟老爷子交过心了，老爷子这一个美丽的误会直接让他发配边疆。如果下次老爷子心血来潮，再来一次亲切关怀，估计他就该九天渡劫了。

张卫东知道自己现实的经历都拜鬼王点兵那次探险所赐，虽然没有记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这里面充满着危险。虽然他将张鲁一调往勐腊辛辛苦苦守着鬼王陵，却始终犹豫着是不是该与张鲁一将这些说明。毕竟张鲁一是他的儿子，他自然不想让张鲁一犯险而重蹈自己的覆辙。如果不是西蒙过来搅局，他或许会继续这样犹豫下去。现在既然张鲁一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那么是否要调查鬼王点兵就应该由张鲁一自己决定。

对于张鲁一来说，事情如何荒诞都无所谓，他并没有冒险的想法，这次回来也不过是要向张卫东确认一些事情而已。就算他想知道更多，调查鬼王点兵也并不是唯一的办法。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师133团驻地是在石河子市，如果罗娟还健在的话，应该已经退休，可能还住在石河子市内，找到罗娟也许问到些线索。目前鬼王陵的事情已告以段落，新的任命还没下来，他有大把时间，所以并不着急。

张鲁一将手机里巫皋簋盖上的青鸟图给张卫东看。张卫东觉得很奇怪，这个簋他从未见过，对于这只青鸟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过后他才画下来，却并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张鲁一并没放弃，露出左肩上那个青鸟图案的烙印，张卫东也发现这两个图案的确惊人地相似，他却说不出什么来有，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张鲁一左肩上的是一块青色的胎记而已。不过想想也是，就因为这块烙印引起的自卑让张鲁一永远用长袖衣服遮掩，父爱的粗犷同时也让张卫东没有机会发现那块胎记的变化。张鲁一只能苦笑着自我安慰。

无论你是不是宿命论者，人总有一天都要直面宿命的安排。要到很久以后张鲁一才真正明白，今天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