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城南旧事
主持人做了个稍等的手势,钻进门帘。五分钟后又转回空地:“还请这位贵客见谅,我家掌事身体欠安,不方便出面,所以委托我给贵客们解释一下。在此我给诸位贵客先鞠躬,代我家掌事说声抱歉。”
说着,主持人深深一躬到地,然后接着说:“各位都知道咱冷山堂做的是偏门生意,近些年风声紧,好多挖蘑菇的上家都折了,渠道上便短了一块。而且这些年与本堂有关系的鉴宝师不是隐退就是驾鹤西归,如今这些玩儿已经不敢轻易在市面上露白。当然,冷山堂自然也不会让各位贵客吃亏,所以请了各地知名的鉴宝师一起参会进行当场鉴定,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您可以自由圈定三个您认为信赖的鉴宝师来帮助您鉴定。这些鉴宝师的名号都在您茶几上的册子里。”
张鲁一低头寻到那册子,翻开里面足足十几位,自己的名字也赫然位列其中,只是在他名字的介绍中写的是北京知名鉴宝师张卫东哲嗣。名册上的名字张鲁一大多不熟悉,毕竟他不是鉴宝圈里的人也属正常。有几个张鲁一倒是认识,都是几个大博物馆退休的所谓专家。或许钱真是个好东西,这些人竟然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来捧冷山堂的场,实在令人唏嘘。不过张鲁一又想,或许这些人也跟自己一样因为特殊原因来到这里,这才心里有些安慰。
张鲁一还在遐想间,主持人忽然说话:“那么下面请各位选择鉴宝专家,我们将对这个父癸乙爵进行现场鉴定。”紧接着张鲁一便看到包厢的屏幕上显示出名册上所有人的名字,这个流程竟然像是某个竞赛类综艺的评委打分环节。仔细看了名册上的说明,张鲁一这才明白规则,就是由各玩家自由投出三票来,取票数最高的三位鉴定师会被邀请出场鉴宝。
李春翻看着名册,叹了一声:“现如今古玩圈真是鱼龙混杂,就这些个杂碎都敢自称大师,真是他妈世风日下。”李春在古玩圈浸淫日久,认识的人要比张鲁一多得多,听了他的话却让张鲁一有些好奇他究竟说的是谁。连身边的程紫琪也低头看着李春,似乎也在疑惑李春这话的来由。
李春指着名册上一张照片:“二位,我李春还真不是瞎说。你看啊,比如这个叫王硕的,本名叫王少平,街坊叫他 ‘大吸溜儿’。这丫的原来就是个胡同串子,搁在我们老家这位就叫街溜子。也是做啥啥不行的主。前几年一直做洋庄,也就能忽悠几个外国傻逼。没想到这狗屎玩意儿在这上面挂了个鉴宝大师名头,这不就是猪鼻子插大葱嘛!”
张鲁一对于古玩圈不熟,古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但凡是人五人六地挂上些头衔,一般都会默认为是专业内的翘楚,这点连和古玩圈稍微搭点边的张鲁一都无法分辨,更别说那些普通老百姓了。不过转过头一想,现如今各行各业哪哪不都是这样,就有人愿意到处挣些不知哪里来的虚伪头衔,以至于有些人一张名片都印不下。这些人到哪儿都是口若悬河,招摇撞骗,唯独不愿静下心来真正做学问,这到底是科技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沦落呢。
虽然张鲁一不了解这些人,但他很清楚知道他能来这儿,最主要还是因为他老子。虽然张卫东早已隐退江湖,可是在江湖中依旧激荡着他的余威。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就算他张鲁一籍籍无名,可看着张卫东的面子,古玩圈里也是要高看他三分。
听着李春的介绍,张鲁一也大致了解了这群所谓鉴宝大师的真实面目。他本性正直,也不愿意就此与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同流合污,于是心里很不爽,借口抽根烟,干脆就走出大楼。本想就此一走了之,却被好几个黑衣人给挡回来,说是大会期间客人不能离开。想想也是,这儿开着黑市,如果随便让人来去自由,可能下一波来的人就是警察。张鲁一没法子,只能点起一支烟在廊台上晃悠。期间程紫琪下来找他,主要警告他不要坏了华教授的事,张鲁一也就打着哈哈胡乱应了几句。
这个廊台很长,有汉白玉的石栏将廊台与外面的花园分隔开。廊台的出口有几个黑衣人直挺挺地守着,张鲁一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廊台里,这让张鲁一有些烦躁,只能来回踱着步子盘桓。忽然,张鲁一发现地上有一只绿鬣蜥。他蹲下身子看这只鬣蜥的时候,发现这小家伙竟然不怕人。当张鲁一伸手想去抓它,这鬣蜥飞速借着张鲁一伸出的手飞快地爬到他肩上,竟然与他今天穿的绿色上衣融为一体。
“喂,快给我停下来。”张鲁一忽然听到花园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回头看见一个一个清秀的少年站在花丛里对着他喊。这少年长得清秀肤白,上身穿着一件大号的运动外套,下身是一条紧身牛仔搭配帆布运动鞋,这纯粹是一副嘻哈风格的装扮。
少年走过来,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便翻进廊台,伸手将张鲁一推开,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看着这个毫无礼貌的少年,张鲁一忽然发现这少年是个女孩子。虽然这女孩努力装出一副男人的做派,但终究都是徒劳,女孩的本质永远无法改变。
“你在找什么?”张鲁一问道。
女孩低着头找着,似乎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呛道:“要你管。”
张鲁一觉得这个女孩很有点意思,于是干脆就倚着栏杆,默默地看着女孩撅着屁股满地找东西。
“刚刚明明看到在这儿的,怎么没了?”找了许久,女孩直起身,摸着脑袋自言自语。
“小姐……”张鲁一想插话。
女孩忽然抢白道:“你才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边儿去。”
张鲁一想了想,接着说道:“小妹,你看……。”那女孩更是气势汹汹地打断他:“再跟你说一遍,哪凉快哪儿待着去,别耽误我找小绿。”
碰了两回钉子,张鲁一便不在说话,只是从肩上拿下那只绿鬣蜥在手里把玩。
女孩回头看到张鲁一手里的鬣蜥,抢前几步从张鲁一手里将鬣蜥夺了过去:“原来你在这儿啊,小绿,真调皮。”然后又转头怒视着张鲁一,“你做什么偷我的小绿,要是小绿有个闪失,我跟你没完。”
张鲁一无奈地摇摇头,他明白只有白痴才会和女人去讲道理,恰巧程紫琪差人下来叫他回包厢,便直接转身离开。只留下女孩在身后叫了句“你就是张鲁一?”,张鲁一也没理她,自顾自跟着来人走了。
回到包厢时,空地上那只父癸乙爵已经被取下,听李春说那只爵有人出了两千万给收了,具体买家因为包厢的隐蔽性,所以并不知道是谁。参照父辛爵的价值,两千万比起张鲁一的心理估价有点偏低,只是这不是钱的问题,对于张鲁一来说这样一件国宝流落民间,或许某日再流失海外,才是他心中最痛的地方。
主持人忙着招呼人将几个大木箱用平车推到空地上,撬棒直插入箱体,打开一面木板,露出青绿色的青铜器型。张鲁一一眼就看出是华教授手里的三件巫皋簋。
“根据上家给的资料,这三件簋是刚出斗的生坑货。初步鉴定年代为西周,只是没有铭文佐证。推测应该是一套四件,可惜缺了一件,如能凑齐也算是至尊。”主持人煞有介事地描述着。
张鲁一脸色严肃,一言不发。李春看他这副样子必定是有事,刚想问些什么,却发现张鲁一伸出一个手指藏在身前悄悄指了指身后的程紫琪,使眼色让他别发声。
李春会意,于是忽然起身拽起身边的张鲁一:“老张,陪兄弟去撒个尿。”
程紫琪抬眼望了一眼:“两个大男人上厕所也要组团?”
李春翻着白眼叫道:“就兴你们女的结伴上厕所,男人就不行?哎,今儿就告诉你,你李爷就好这口,怎么地吧!”
程紫琪似乎也懒得跟李春瞎白话,于是转头看着窗外,不再理李春。
进了厕所,张鲁一又回头看了看,然后又逐个推开便池隔间的门伸头朝里看。“老张,你到厕所是来找屎的吗?”张鲁一的举动让李春有些着急,忍不住吐槽道,却被张鲁一伸手拦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干脆憋着嘴站在一边,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
反复确认没人后,张鲁一这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啥奇怪?你是说冷山堂拍卖的货吗?”李春被张鲁一问得有些丈二和尚。
张鲁一摇了摇头,接着朝厕所外看了看,这才接着说:“我是说华教授,冷山堂交易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都是隐蔽的包房内操作,不会暴露交易双方的信息。所以华教授如果想用这种方式将巫皋簋引出来,根本没必要借我们两个的身份操作,我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
“大哥,就这事?”李春托着腮,好像是在思考,然后点点头,“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他想做什么我哪会知道。不过,就为这事,有必要专门跑趟厕所偷偷说吗?旁人不明白的还以为我们一齐出柜了。”
李春历来大大咧咧,自然心思也没有张鲁一那么重。只是这事情完全不符合逻辑,俗话说“事出异常必有妖”,张鲁一当初只想见识一下冷山堂,现在看是想简单了,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了,导致现在心里忐忑得很,不知道这华教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主要的是宋金贵团伙做的是挖坟掘墓的犯罪勾当,他张鲁一是绝对不应该趟水这趟混水的。
听了张鲁一的想法,李春依旧满不在乎:“哥,怕啥,咱就是任性,就是玩。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让咱爷们做咱不想做的事。”
“恐怕二位到时候就不会那么想了。”厕所门口忽然闪进一个人影。
张鲁一和李春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张鲁一认识,就是在廊台上见过的嘻哈女孩。
李春吼道:“丫头片子,这儿是男厕。你这是耍流氓知道没。”
女孩白了一眼李春,根本就没在意在说什么,直接向张鲁一走过来:“你就是张鲁一,张卫东先生的儿子?”看到张鲁一木讷地点头确认后,女孩继续说,“能来冷山堂的不是文物贩子就是盗墓贼,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就凭你们两个能跟这些亡命徒斗么?”
张鲁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李春嘴却闲不住:“我说你也在这儿,你算是文物贩子还是盗墓贼?”
女孩侧头瞪了一眼李春:“我两个都不算,不过我说这位怎么这么没礼貌,我跟你说话了吗。您的嘴是阎王爷那儿租来的吗?少插嘴就会死是吗?”
李春被这女孩怼得满脸通红,气得连说几个“你这丫头这是要死啊。”却被女孩回了一句“瞅您这岁数,要死也得是您先走吧。”接着直接将李春屏蔽,当作一团空气,任由李春在那儿暴跳如雷。
“张鲁一,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搞不好有去无回。”女孩转脸对着张鲁一说道。
“小妹妹,我不过就是冷山堂邀请的鉴宝师,难不成这也有危险吗?”
女孩冷笑了一声:“鉴宝师?你以为在冷山堂做鉴宝师就安全了吗?还记得二十年前午夜公交车失踪案吗?”
二十年前午夜公交车失踪案,张鲁一和李春都还有些印象,不过这故事经过网络传播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完全不着边际。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是从大人嘴里或者网络上知道这件事,一直以来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一个灵异故事而已。
故事是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一辆西直门开往香山的公交末班车,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乘客只有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头。因为是末班车,时间接近深夜,车上乘客少也属于正常。当时圆明园到香山那段路还是比较偏僻,所以路上也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过了北宫门,见路上有人在招手,售票员心善觉得天冷,让司机放人上车。停车开门,上来三个人,当中一个是被另两个人架着上来的,而且满身酒气。边上两个人还骂骂咧咧,大致意思是说中间那个人就是白痴,大半夜喝这么多酒,害得他们还要送他回去,自己回不了家。谢过售票员后,三个人就坐到车子最后一排通座上。这事在那时都是在普通不过的事情,所以大家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有那老头不时地回头看。没过多久,老头忽然站起身,揪着女孩的衣服说这女孩口香糖吐在他身上,女孩自然莫名其妙,跟老头撕扯起来。老头越骂越凶,最后竟要司机停车,拉着女孩下车理论。两人下车等公交车开走后,老头这才说了实话,说后来上车的三个人,当中那个喝醉的其实是个死人,因为老头发现这个人被架着的姿势奇怪,特别僵硬。而且因为另两人的牵拉,这人后背的衣服被拉起,露出一截皮肤却呈现青紫色。老头在刑侦大队烧过锅炉,所以看一下就知道这是尸僵和尸斑。两个人架着死人上车,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老头就找了个由头下车,顺带也把女孩给救了。后来这辆公交车果然出事了,据说是开到山上,忽然冲出山崖,连人带车都坠到山底,车上只发现那个醉酒的乘客,司机,售票员的尸体。直到今日,这个案子依旧没破。
这故事版本众多,不过大致内容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是后来又加了些比如尸体快速腐烂,汽车油箱里全是鲜血这些离谱的桥段。
“这事我是听过,不过我对这些奇谈怪论没兴趣。”张鲁一说。
女孩说道: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事不过是好事者编出来的,但是我告诉你,这事是真的。你既然是张卫东的儿子,就应该认识南城老王吧。”
李春忽然笑道:“北京南城我知道一个叫老王的,至于有没有个老王八,我不知道。”
女孩瞪了一眼李春,低声吼了一句“滚蛋”,转眼看着张鲁一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有些吃惊:“张鲁一,你竟然不认识南城老王?”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张鲁一的确不知道什么南城老王,心里估计这位也是鉴宝圈的人。南城老王的名头在鉴宝圈的李春却是知道的,据说这位爷祖上是满清镶黄旗的,正经在乾隆爷手底下做过大官,也是在东城开过府的主,只是后来家道败落了,卖了府邸沦落到南城。都传说南城老王有双鹰眼,任何货色只要从他眼前过,立马就给你断出代来,在整个中国鉴宝圈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只是等李春入行时,这位爷早已销声匿迹,只留下他过来的传说了。可以这么说,如果南城老王不隐退,张卫东这批鉴宝人就永无出头之日。
“张卫东的儿子竟然不认识鉴宝圈的前辈,真是笑话了。”
张鲁一不想听着女孩瞎叨叨,于是直接说道:“我想你不过就是想告诉我那个死了的醉汉就是南城老王,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女孩并没有在意张鲁一的态度,继续说道,以往冷山堂的买卖必须靠着鉴宝师的鉴定结果定价拍卖,这些鉴宝的人都是与冷山堂长期合作而且信得过的鉴宝师。而南城老王就是其中最得力的鉴宝师。二十年前南城老王忽然萌生了退意。可是合作时间越长,就意味着掌握了很多冷山堂的秘密,冷山堂自然不会轻易让他退出。软硬兼施无果后,竟然指使人悄悄将南城老王暗杀了并故意制造了车祸身亡的假象。
李春摸着下巴:“小丫头,你是说南城老王并不是隐退,而是被冷山堂灭口了。要说这种事冷山堂倒也干得出来,只是吧,凡事都得讲证据。这事警察都没查出来,你就敢说。”
“我自然敢这么说,事故现场尸体虽然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乘客手上的那块劳力士金表确实是南城老王的。”二十年前,国内经济刚刚起飞,戴得起劳力士表的人很少,尤其那种个人定制的在全国也没几个。洽洽这南城老王手里就有这么一块定制的金表,在鉴宝圈里有这么个传说,这老王每次鉴宝前都会习惯性地当众仔细擦拭手里的金表,这明显和鉴宝毫无关联,只是瞎显摆罢了。不过因为南城老王名气大,所以这种显摆也成了南城老王的特定标签,所以老王的这只表也随之出了名。
李春忽然插话道:“丫头,就你这年纪,二十年前你应该还在你妈怀里吃奶吧,说的跟你在现场亲眼看到的似的,骗傻小子呢。”
女孩叹了口气:“爱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们,进了冷山堂的门,就别想轻易走出去,二位好自为之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