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驱逐
张鲁一继续将身子摆到一个舒服的姿态,接着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这才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上:“其实是我该问问黄族长才对,是否能告诉我黄家寨里的那十八座坟是怎么回事?”
这张纸就是先前他让姬道玄勘察标记出来的黄家寨布局的草图,图上分别有十八间房用红笔做了标记。张鲁一标记的都是建在土堆上的房子。他和姬道玄发现这些作为房基的土堆,原以为只是人工夯筑的台基,却无意中发现这些土竟然是五花土,五花土是自然土经过开挖回填后出现的特有现象,对于田野考古来说,这是发现古墓的证据。说起来,这还得益于盗墓贼,古时候盗墓贼应用洛阳铲取土,就是通过土样分辨五花土或者大花土来确定古墓位置。
正因为怀疑是墓地,所以当夜张鲁一就让姬道玄出门勘察画出草图。根据草图中标识这些土基房的位置和排列,十分符合家族墓地所谓携子抱孙的布局特征,也就是说他猜测的不错的话这些房子就是建在古墓夯土之上。只是他不明白黄家寨在这些古墓上建房是有意为之,还是说就巧合而已。对于这个问题,张鲁一更倾向于是有意为之,当然张鲁一是知道自己并没有真凭实据的,之后也只能等出了黄家寨再寻求警方的帮助了。不过他很快发现听了黄胜这话眼皮略微抖动一下,虽然动作细微却被张鲁一捕捉到了,张鲁一进一步确认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张鲁一指着这些标记继续说道,“看这些墓的排列顺序,应该是属于同一家族墓地,整整十八座,可见当时这个家族也是显赫一时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黄二丁忽然笑了起来,这种伴随着喉肌痉挛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瘆人。黄二丁直笑到气喘吁吁,似乎发现自己说话又开始吃力,招手让黄胜凑过来耳语了几句。
张鲁一不知道笑点在哪儿,被黄二丁这么个操作完全整懵了,只能怔怔地看着。李春揉了揉被笑声刺痛的耳朵眼,轻声骂了一句,然后凑到张鲁一身边:“哥,你说的是真的?”看到张鲁一点头,李春往椅背上一靠,也笑起来,“有意思,还真有这么一出。”
这时黄胜已经直起身,笑着对张鲁一说道:“东家说张先生不愧是大师之后,一眼就看出黄家寨的根本。这些房子下面的确都是古墓,而且就是我们黄家祖先的宅兆。这些年我们黄家人千辛万苦才找到,在墓地上建了黄家寨,一来是认主归宗,二来也是为了对祖先坟茔进行保护。”
“你们黄家寨的人尊敬祖宗的方式就是在祖宗的坟头上建房?在祖宗脑袋上拉屎拉尿?这又算哪门子尊敬?”李春在一边不冷不热地揶揄。
“李老板,这些房子并不住人,只是享堂。”黄胜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地回答。
享堂是中国古代世家丧葬习俗,大多出现在达官贵人家族中方便后人祭祀。中国人历来有祖先崇拜的传统,在祖先墓地上建享堂倒也说得过去。这一句话就让李春闭了嘴。
张鲁一却不以为然,轻笑一声,说道:“黄管家说得在理,不过我想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说着抬眼看了眼黄胜,“如果那些屋子都是享堂,自然不会破坏夯土台地,那么地基里怎么会出现内部的五花土?还有请黄管家解释一下村外那些用作固坡的泥土为什么混有白膏泥?难不成你们建享堂需要挖了自己祖宗的坟地?”
白膏泥也叫青膏泥,因为质地细腻,透水性差,是古代墓葬密封墓室的最佳材料,那些在封土下的白膏泥出现在墓外,只能说明这些墓葬已经被人为打开了。
黄胜自然明白张鲁一说的是什么,他和黄二丁低估了张鲁一这位考古工作者的专业眼光,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张鲁一叹了口气:“看来我猜的没错,如果这样的话,这些日子在黄家寨看到的怪事串联起来,倒也说得通了。”
按照张鲁一的想法,黄家寨在建寨之初的选址动机就不单纯,那些所谓的享堂不过就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实则是黄家寨的人在里面挖坟掘墓。而所谓毛鬼神夜行,只是运送封泥或者文物而故弄玄虚的借口,所以张鲁一他们看见的那些背着麻袋在村里行走的并不是什么“毛鬼神”,恰恰就是那些运土的村民。而这些土被运送到村外,借着固坡抵御泥石流的名义,又顺理成章地被填到山坡上。说到底,黄家寨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盗墓,原本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惜偏偏遇到了张鲁一。
张鲁一说得云淡风轻,黄二丁和黄胜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张鲁一看在眼里,他还有些话没说,巫皋簋在黄家寨,那么说明黄家寨地下的家族墓地可能属于巫皋家族,黄门这样肆意妄为地盗掘,那么所谓黄门是巫皋后人的说法难以让人信服。
听着张鲁一的阐述,黄胜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相比黄胜,黄二丁显得镇静得多,沉默了一阵,朝着黄胜招了招手,耳语了几句。
黄胜随即冷哼一声,严重瞬间充满了杀气:“张先生果然不愧是张卫东的儿子,果然有一手,只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随即一挥手,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便已破门而入,将张鲁一他们团团围住。
张鲁一和李春都明白什么叫知道得太多,在电视剧里知道太多的人往往都活不过一集。黄门这是对他们动了杀心。起初李春还想反抗一下,抽出铁棍也因无力捏握而落在了地上,只是他们现在四肢无力,连自保都难,只能任人宰割。
张鲁一回头看了一眼姬道玄,希望他能忽然暴起给他们迎来一线生机。可是他看到姬道玄也软绵无力地靠在墙上,情况并不比他们好多少,也只能暗自叹息。
正当几个壮汉将他们分别用麻绳捆绑拖出门之际,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大,胜叔,你们这是做什么?”黄绾周出现在村居门口。
黄绾周这些日子受了些惊吓,一直在自己房里修养。今天见寨子里闹哄哄的,也就跟出来看看,没想到正看见张鲁一他们几个五花大绑地被人在地上拖拽,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再看黄二丁与黄胜都在场,想着张鲁一这几位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父亲对他们发生了什么误会,于是急忙上前询问。
李春吼道:“还能干什么?你们家老爷子憋着坏心眼要弄死我们呢。”听了李春的话,黄绾周疑惑地看向黄二丁,希望父亲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黄胜看到黄绾周出现有些意外,不由得又看向黄二丁。黄二丁宠溺地看着儿子,随即又对黄胜低语几句。黄胜点头,对着黄绾周说道:“这几位亵渎毛鬼神,黄门必定严惩不贷。”
黄绾周脸上渐露焦急,急忙走到黄二丁的面前:“大,这三位都救过我,绝对不是坏人。至于他们亵渎了毛鬼神,想来也是不懂我们黄门规矩无意冒犯。毕竟是外人,用黄门家法不太合适。”
黄胜温柔地看着黄绾周:“少爷,族长让你去留学,就是不想你多参与寨子里的事情。这些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免得族长劳心。”
黄绾周并没有因为黄胜的几句话而改变态度,面色凝重地说:“大,如果不是这三位朋友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绾周估计已经没机会站在这儿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救过我的恩人。从小我就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更何况他们是救了我的命的。如果今天害了他们,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在黄家寨立足?”说完黄绾周顿足捶胸地往外走,气吼吼地叫着,“如果这三位今天有什么闪失,我黄绾周即刻离家出走,不再踏入黄家寨一步。”
黄二丁看着儿子气急败坏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里飘过一丝落寞。黄二丁年轻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直到四十岁时才好不容易有媒婆给说了个婆姨,生下了黄绾周这个独子。虽然后来家境逐渐好起来,他身子骨却差了,再也没有产出。所以老两口对这个儿子是百般溺爱,说俗一点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他深知黄家寨经营的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所以坚决不然儿子染指黄门事务,而将他送到国外读书。可是即便他如此呵护,现在儿子大了,却始终不能理解老父亲的良苦用心。黄二丁轻轻叹了口气,招呼黄胜过来在他耳边轻语几句。
黄胜直起身,脸色铁青:“张先生,不好意思,你这些毫无证据的猜测对我们一向奉公守法的黄家寨来说就是一种侮辱。原本是饶不得你们的,但既然有少爷帮你们求情,那么从今天起,几位将被黄家寨列为不受欢迎的人,请即刻收拾行李离开黄家寨。”
张鲁一没想到黄绾周会为他们求情,却是一株清莲出淤泥,不由得对黄绾周有了些好感。被松绑后,张鲁一起身拱手施礼:“黄族长,说起来我也是有口无心地瞎说八道。如今得罪了黄家寨,还请族长原谅。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脸面继续留在这里,请容我们整理一下,下午离开。”
“请便。”黄胜厉声回了两个字,与黄二丁头也不回地出了村居。
看着黄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春这才凑过来低声问张鲁一:“哥,你前面说的黄家寨监守自盗是真的吗?”张鲁一说的过程中,李春就一直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过说实话,如果张鲁一不把这些疑点点明,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什么猫腻来。
张鲁一前面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懒得再跟他重复,只是嗯了一声,就开始收拾行李。李春却不依不饶:“这么说黄家寨就是个盗墓的团伙,该报警端了他丫的。”
张鲁一停下手上的活,漫不经心地抬头:“你有确实证据证明他们盗墓?没证据你怎么让警察相信一个先进村却是个盗墓团伙?”
李春心里不服:“要证据还不容易,就凭二傻子和我的本事实地侦察,弄几张照片不就得了。”
张鲁一苦笑着:“先不说黄家寨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会这么轻易被你拿到证据吗?再者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打草惊蛇,恐怕现在黄家寨已经加强了安保,你我现在都被严密监视。”
李春掀起窗帘一角,果然看见村居外三三两两的人影,不时地往这边张望。李春骂了句娘:“这二屁股被你揭了老底,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
“有黄绾周在,他们不会轻易动手。不过咱们得快些离开,省得再生些枝节。”张鲁一微笑着,他确认只要黄绾周还在寨子里,他们至少在黄家寨是安全的。黄家寨虽然暗地里做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但在明面上还是一个守法的自然村。从黄绾周的表现来看,他并不了解黄家寨暗地里的生意,而黄二丁也不想让他了解。黄家寨的逐客令在张鲁一看来只是及时止损的临时手段,他们是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让黄绾周无法反对的机会。虽然黄二丁对张鲁一手里的那几件巫皋簋有执念,但毕竟跟黄家寨这么大的家业和独子黄绾周的将来来比,那些不过就是九牛一毛,不能因小失大。而张鲁一这次没见到那只大簋,着实还是有些遗憾。
行李收拾妥当,已经过了中午,黄家寨没给他们准备午饭,三人只能用自带的泡面裹腹。这期间黄二丁派人过来态度蛮横地催促了几次,这种驱赶方式让李春十分恼火,差点跟过来的人发生冲突。好在黄家寨的人知道这几位爷不好对付,李春也刚刚从肌松药的药效中缓过来些,还有些吃力,所以只是斗了几句嘴就双双偃旗息鼓了。
一群后生隔着一段距离驱赶着他们到了那座俗不可耐的寨门,就看见黄绾周背着手站在牌坊的柱子边。古风的衣襟在风中不断地飞舞,这一身装扮映入张鲁一他们眼中,似乎已不再显得那么纨绔做作。听见黄家寨的后生毫不客气地咒骂声,黄绾周转过脸来,皱起眉头,厉声呵斥让他们滚回去。眼见少爷发怒,这些后生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就散了。
看着人群散去,黄绾周这才转向张鲁一他们三人,深鞠一躬:“黄家寨这次怠慢了各位,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上门给各位请罪。”
张鲁一也客气地回应了几句。在他眼里,黄绾周本性不坏,只是从小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挫折,在蜜罐里长大,生就了一副少爷脾性。李春虽然对黄绾周的看法也有所改观,但毕竟不是同路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最多也就是不再对黄绾周冷言冷语地嘲讽,只是催着张鲁一赶紧赶路。
告别黄绾周出了富丽堂皇的寨门,远远地看到柏春牵着驴待在路边正朝他们这儿张望。看到柏春,李春心情总算好转些:“小子,你这是特意来送我们的吗?总算黄家寨还有个懂事的。”
“是哩,但是族长下令不准我们任何人和你们说话。”柏春老实巴交地回答。
“那你还来送?不怕给你们族长打屁股?”李春摸着柏春的头。
“因为你们是好人。”柏春正色道。在柏春眼里这个世界就是非黑即白的两极化,人也只有好人坏人之分,或许就是张鲁一三人入村的时候帮柏春解围的那一刻,他已经认定这三个人是好人。
李春拍了拍柏春的背,莫名有些感动。这个混沌的黄家寨,柏春或许就是那一抹最后的清澈吧。李春翻遍了裤兜,只找到一块刻着小闲居名号的木牌,将木牌交到柏春手里,叮嘱以后如果遇到难事就到北京找他。
告别柏春,三人刚准备转身上路。柏春忽然在身后叫道:“前面路不好走,我不能送你们,但是族长没规定小春不可以,你们一会儿跟紧小春,一定要跟紧。”
张鲁一不知道柏春为什么来这么一句,回头婉拒:“小春是你的心肝宝贝,不能离了你身边,路我们认识的,就不让小春受累了。”
柏春急忙摇着头,一脸认真地说:“不,不,小春不累,你们一定要跟紧他。”说完在小春的驴耳朵边捣鼓了几句,然后轻轻拍了下小春的屁股,小春通人性似的走到三人前面停下等待。
见这孩子坚持,张鲁一知道这孩子拗得很,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了句谢谢,转身跟在驴后。走出几步,又听柏春叫道:“一定要跟紧小春。”
李春喜欢这孩子的憨厚,如果不是急着赶路,他真有心收了这孩子到小闲居给小四做个伴,想来小四一个人打理铺子也是辛苦,多个帮手也是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