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不赦
姬道玄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拾起两粒碎石子,暗暗运气,用两指用力弹出,只听两声轻响,窗棱上的麻纸瞬间破出两个小洞,里面的昭缇与玉儿也是应声而倒。
姬道玄用竹片挑开门闩,轻推屋门进入房间,先分别检查了两人的鼻息,确认两人并无大碍,只是被暂时击晕而已。这才伸头观察了一下楼下守卫的情况,扛起昭缇跃下楼台,向吊桥奔去。
刚到吊桥边,就见那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姬道玄迅速躲进暗处,悄悄观察着发生的情况,他看见项营指挥着云梦精锐正在吊桥集结,他暗自思忖大概是逻卒们发现了竹圄被人打开,关押的降卒们都已趁机逃散了,故而准备实施抓捕。
吊桥是云梦寨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通路,这儿聚集了大量的云梦士兵,让姬道玄无法及时撤退,只能暂时隐藏等待时机。
正在姬道玄盘算着如何撤离的档口,就听到云梦士兵们忽然发出一声呼喝,随之远处的黑暗中奔来几个身影,姬道玄定神一看,却暗暗叫苦,来的正是张鲁一他们几个。
原来张鲁一他们不熟悉地形,丹邱的磁场似乎与地球有明显的区别,指北针只会滴溜溜地瞎转。而且天上同时存在的四个月亮,也根本起不到指向的作用。也就是说地球上适用的野外生存辨别方向的技能在丹邱全部都不好使。所以张鲁一他们在这夜色里。生生兜了一大圈,结果又转回原地,就如同鬼打墙一般。
当张鲁一他们看见云梦寨的吊桥也是一脸懵圈,逐渐放慢了步子,李春摸着下巴吸了口凉气:“碰见鬼了,明明跑的是直线,怎么就他妈拐弯了呢?”
这时项营紧走几步来到张鲁一近前,一脸诧异地压着喉咙说道:“你们如何又回来了,这如何是好?”说着话项营转脸见那些云梦精锐也跟了过来,随之大喝,“逆贼在此,给我拿下。”
那些云梦虎狼精锐不由分说便冲上来将张鲁一他们四个直接绑了,为了防止他们呼嚎,每人嘴里又塞了碎布,推推搡搡就往竹圄而去。等到了竹圄,这些士卒才发现竹圄内的降卒早已逃得一干二净,于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项营在竹圄内走了一圈,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那些士卒说道:“有人劫狱,今夜看来不得安生。你们且去护卫屈王周全,我领私兵在这儿亲自看守逆贼。”
士卒们起身称喏。待那些士卒离开,项营嘱咐自己的私兵在竹圄外守卫,随后紧闭竹圄的大门,转手迅速分别给四人松了绑缚。
“各位郎君,你们做甚么要回来?”项营这时露出焦急的神色,他显然对张鲁一他们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解。
李春揉了揉自己被碎布撑疼的腮帮子,他能看出项营的实诚,但他依旧搞不清状况,尤其对项营多变的态度十分不满:“老项,谁他妈想回来了?你以为我们吃饱了撑的在野地瞎跑玩呢,说吧,为啥抓我们?”
张鲁一心里似乎猜到些,于是叹了口气:“项将军会带兵抓我们,想必是屈王已下了令吧。”
项营也跟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张君,你们与项某也算是袍泽一场,我是不信你们会有心篡夺屈王之位。只是作为臣子,苦于王命难违,各位见谅。”
“项将军,我能理解你的难处。只是说句心里话,我见屈王昏聩,楚屈一族恐怕会永久分裂。”张鲁一本来是以外人身份出现,所以说话还留有余地。现在已然卷入纷争,说话也不再有所顾忌。
项营低头沉思,看上去他也认同张鲁一的说法,只是作为臣子,他不能以下犯上而对屈王有所抱怨。默然片刻,项营面容凝重地回答:“我相信屈王还是能够明辨是非的,明日上卯,我再去劝说一下屈王,或许事情可有转机。”
正说着话,就听圄门外有人高声叫道:“欲篡位者,就在此处。”接着就听到一阵喧闹伴着兵器相击的声响,项营连忙开门出去查看,却见姬道玄正扛着昭缇与他的私兵激战。项营喝退手下私兵,将姬道玄引进竹圄。
姬道玄将昭缇丢在地上,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对项营说道:“乃此人欲反。”
项营看着还在昏迷的昭缇,满脸疑惑:“姬将军,你是否有所误会,昭缇乃是忠烈之后,他全家都为屈王战死在上寿宫,若说别人还则罢了,若说是他那便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张鲁一相信姬道玄的为人,但也认为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毕竟无论那个朝代弑君谋反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罪,这帽子只要带上就是千刀万剐,遗臭万年。虽然真实历史中的谋逆罪名实际上都是有罪推定,从而也冤杀了许多能臣干吏。当然在统治阶级的眼里,他们往往会将谋逆罪定义为对统治权力的威胁,以保护自己的地位和巩固自己的权力,然而,这种指控未必都是真实的。
作为有现代法治意识的张鲁一,认为姬道玄对昭缇的指控存疑,说白了,就是必须要有证据。然而姬道玄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所以问了几句,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反复强调昭缇欲反,到了最后姬道玄干脆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项营请岩香查看一下昭缇的情况,让岩香想办法把昭缇弄醒,他想亲自问问昭缇。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门外有斥堠飞报:有叛军趁精锐甲士外出之际,攻击章华台,幸得甲士及时回归挫败叛军图谋。
项营与张鲁一对视了一眼,又问斥堠:“可知何人谋反?”
“叛军顽固,未留活口,不过有甲士认出其中有人是昭咸尹的家臣。”斥堠继续汇报。
项营眼神瞥向姬道玄,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犹如晴空挨了一个霹雳,他叨叨咕咕地自我安慰:“咸尹家臣谋反,未必是咸尹指使。”但这种毫无说服力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等昭缇醒来,项营刚想问话,便有云梦精锐携屈王令,有请项营至章华台议事。张鲁一于是提出跟随项营一同前往,项营想着也好趁机替张鲁一他们说说好话,于是也就答应了。李春有心跟着,却被张鲁一拉到一边,悄声嘱咐,让他留在竹圄,与姬道玄一并保护岩香与瞿北野,如果他遭遇不测,就让他与姬道玄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岩香和瞿北野逃离云梦。
李春自然不肯,嚷嚷着如果屈王对张鲁一不利,他必定杀入章华台,拼个你死我活。张鲁一笑着说道:“大春子,你得留着这条命给我报仇。”就这一句话,李春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坚持。项营让甲士架起昭缇,与张鲁一一同赶赴章华台。
此时的章华台里一副肃穆的气氛,屈王满脸的怒意,圣女严肃地站在他的身后,两边的大臣们小心翼翼地站在台阶之下。台下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精锐甲士分列两旁,手中的戈矛在大殿的灯光中闪着金光。尸体前玉儿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身上有竹杖鞭笞的痕迹,似乎已经受过酷刑。
昭缇被人架着进入大殿,看见玉儿匍匐在地,心中也已经明白大势已去。他不指望玉儿能替他守口如瓶,所谓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刻的背叛对她来说可能是唯一一种求生的选择。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完全能够理解。
玉儿见昭缇被带入大殿,忽然涕泪横流,眼中充满了绝望和爱怜,她忽然倔强地支撑起身子,用尽力气高喊:“屈王,我郎君绝无反心,我才是幕后指使。”说完便向一边的甲士冲去,甲士下意识地抽剑防卫,却不想玉儿一心求死,直直地撞向他的剑尖,直到整柄剑刺穿了玉儿的身体。
昭缇苦笑着怜惜地看向倒在血泊里瘫软的玉儿,看来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玉儿,傻玉儿,谋逆之罪本身就是诛九族的罪过,就算她用自己的生命来顶罪,却也并不能换来昭缇的平安。
屈王脸沉似水,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昭缇会反:“昭缇,寡人这些年是否慢待了你?”
“未有慢待。”
“那么寡人是否得罪与你而不自知?”
“未有。”昭缇已经能活动手脚,他推开扶着他的甲士,挺直了腰杆,仰面看向屈王。
屈王猛地拍案而起,怒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反?”
昭缇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臂:“大王,我昭缇死心塌地跟着你,只想有朝一日打回丹郢,手刃贼人,以报国仇家恨。然而,这些年我只见到大王偏安一隅,毫无进取之心。昭缇日日卧薪尝胆,大王却夜夜酒池肉林。如若大王已无恢复丹邱社稷之心,不如让与昭缇,由我替大王完成复国大任。”
昭缇的话句句如刀直刺屈王的软肋,屈王顿时掀翻眼前的木案,一时间暴跳如雷:“好个逆贼,事到如今还敢口出狂言。”
昭缇脸上毫无惧色,淡然说道:“原本想借助张君一行人调离大王的精锐甲士,我便可毕其功于一役,却不想关键时刻功亏一篑,不是我无能,只是天命不济。”昭缇在成功劝说张鲁一他们逃离云梦之后,便找到屈王禀告张鲁一畏罪潜逃,在屈王面前坐实了张鲁一有意谋逆的罪名。屈王昏庸,加上庆功宴时受到的侮辱,大怒之下冲昏了头脑,竟然派出大部精锐甲士前去捉拿张鲁一。章华台守备空虚,昭缇的敢死军趁机起事。却不想张鲁一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云梦,甲士也因此很快都回到章华台,与昭缇的敢死军正面遭遇。虽然敢死军作战英勇,终究不敌精锐甲士的精良武备,也真的算是功亏一篑。
屈王盛怒之下要将昭缇千刀万剐,项营忽然跪拜插话:“昭缇满门忠烈,本人也是为了云梦立下过赫赫功绩,此次大逆之罪自不可免,但请大王给予昭缇一个全尸。”
中国人始终认为人有三魂七魄,如果死时尸体不全,那么魂魄便会随之分散,无法转世轮回,所以中国人对留得全尸有着谜一样得痴迷,
屈王却不允,他可以屈辱地对敌人投降,却不可以被自己人背叛,他就是要用最残酷地方式惩戒那些那些背叛他的人。于此在他眼里昭缇不过是一只以儆效尤的鸡,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猴子们感到心惊胆寒,不再敢越雷池一步。屈王近乎嘶吼地叫着如有再劝者同罪,并故意命令项营亲自行刑。
张鲁一站在一边,作为外人他不好参与云梦朝堂的事情,实际上他也并不想参与。这些日子太多的事情发生让他感到疲惫,但到目前为止,他想要的真相却依旧遥不可期。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幕穿越剧。
虽然现代人都喜欢幻想穿越到过去某个时代,利用自己的后发优势,在穿越的那个时代称王称霸,但那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如果真的能够穿越,在那个时代,他必然会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也或许因为过于超前的意识成为那个时代的异类遭到唾弃。就如王莽,在东汉末年就开始实行土地国有,改革币制等等超越时代的改革,最终也只能落得身败名裂,甚至脑袋被制成标本丢在国库里数百年供人观赏。
张鲁一虽然并非穿越,但身处丹邱社会与穿越到战国并没什么大的区别,现在的他没有丝毫穿越者的优越感,他只想早日结束这一切,回到自己的文明社会里去。
张鲁一的思绪还在飞舞的时候,项营已经把昭缇带出章华台。当他们从张鲁一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昭缇对项营轻声说了一句:“项兄,记得帮我替杀回丹郢。”
张鲁一忽然感觉鼻头有些酸楚,以前他对道德的判断往往就是非黑即白,但眼前的昭缇到底是黑还是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