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终章(下)
陆惜之回到侯府,已是接近清晨,她心里有事哪里能睡着,有些烦闷的心情一直到隐隐听到隔壁秦氏私塾里传来的朗朗书声才停止。
院子里下人们也渐渐开始了一天的作息,为了不吵醒主子们,都蹑手蹑脚的走动着。
春香以为她还没醒,轻手轻脚的进到房里拿走她换下的衣物准备去清洗。大抵是陆惜之当了缉事之后归家时间不定,春香这小丫头俨然成了院子里的小管家,她不在的时候,把这里打理的井井有条。等陆惜之一回家就有东西吃,一醒来就有人伺候穿衣打扮,侯夫人有事来找‘麻烦’她也回复得滴水不漏,完全不用她操心任何事。
拿了衣服出去后,春香和夏香站在用纸糊的窗户口,小声地聊天。
“怎么一直看着学堂?”春香含笑问:“想谁呢?”
夏香的声音好像被人抓住了小辫子,急急的辩解:“少瞎说了。”她的脸不自觉红了起来:“我这是在听他们做诗呢…”
春香也不点破,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春儿,昨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非撕烂那个月梅的嘴不可。”夏香撇撇嘴,不屑的说。
“你这性子,在侯府里早晚要吃亏,她们嚼舌根让她们嚼好了,与她们一般见识作甚?只要咱们小姐和二少爷夫妻情深,岂是她们能编排的?”
“瞅她那样子可真恶心,居然妄想爬主子的床。”夏香忿忿不平。
春香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瞅了瞅,“越说越来劲了!仔细你这皮。”
“万一小姐听到,你叫她心里多难受。”
夏香小声嘀咕:“那个侯夫人真讨厌,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小姐提个醒?”
“春香…我起来了。”陆惜之出声。
窗外一声闷哼,显然是有人受惊跌坐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手忙脚乱的进到房间里。两个丫头夏香低着头去给她打水,春香则略显凌乱的走到她前面。
“小姐…您起来了。”春香上前给她更衣。
“夏香最近……先让她去厨房帮忙吧。”陆惜之吩咐。
不是不疼那个小丫头,也不是不懂她对自己的忠心,只是侯府不是自己家,人多眼杂,不管侯夫人要往她的院子里安插什么人,那也应该是袁晏溪该解决的事,她陆惜之带来的人应该是小心谨慎的,懂得守口如瓶沉稳的。
春香也正恼夏香,即使小姐不下命令,她也是要点醒点醒她的。
换好衣服出来,呼吸着院里清新的空气,缩缩鼻子,好像今天有点儿闷,回南天的低气压压得人怄热,就仿佛皇宫里那龃龉不堪的气氛,看似光鲜亮丽,人前享尽殊荣,背后却是阴暗邪恶的孳生地,令人作呕和恶心。
呼出口浊气,对春香说:“这大半月忙得也没去主院请安,母亲该生气了,今天趁着这会没事,咱们去主院看看,走吧。”
这还没到主院,一墙之隔的后花园里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仔细一听,是大嫂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到了,正跟侯夫人聊着什么,很是开心,嫁过来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这么开怀。
陆惜之停下脚步,呵,或许只要她不在的时候,这位夫人就很开心吧。
“夫人,二少夫人来了。”
侯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等了三分钟没动静,陆惜之有些不耐,这老太太想给她下马威,她可是不受的,一边想着,一边已经抬腿往里走,边走边说:“母亲是不是不舒服?天气渐热,可不要中暑了,我这正好熬了些绿豆汤,快盛一碗给母亲。”
待到了厅堂,就见‘一家人’正慢条斯理的吃着早饭,倒是不见之前听到的热闹。
陆惜之抿抿嘴,装作不知,给苏向菱请了安,也不等她发话,自顾自的坐在大嫂对面,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碗筷,开始有条不紊的夹菜喝粥。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他们可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和阴阳怪气。两兄弟不停的看着陆惜之,问这问那,对她的工作不仅好奇,还很追崇,崇拜的眼神怎么都遮不住。直到……
“咳咳…”侯夫人面色不虞的出声,眼睛瞪了瞪。
两个孩子立刻噤了声,咩咩吃饭。
“安荷,带孩子们先下去吧,一会儿夫子也该来了。侯爷出差事回来,就得考他们哥俩的学业了,不要让侯爷生气失望才好。”
魏氏低头应是,牵着孩子准备回去,末了友好的给了陆惜之一个微笑。婆母和二弟媳之间的微妙关系,她这个做儿媳做妯娌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可是从她的角度立场出发,却是有些不妥,略略提过一嘴,就被婆母打断,轻叹一口气,退了出去。
“安荷,一会就让人给你把冰送过去,天儿见热,别省着。”
哟,对大儿子一家倒是照顾得周周到到,小儿子这边没见她表示表示,哪怕是对她这个儿媳不满,好歹对儿子应该心疼吧。
“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哪个姑娘家跟个男子似的,成日不着家。咱们袁家也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德,娶了你这么个不一般的,呵呵…”苏向菱放下杯子,“其他夫人邻里问起,都说我们家好福气,哎…她们又怎么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要见你一面都多难呢。”
陆惜之听出话外之音,依着自己之前的性子,这会已经发作了,可想着这是袁晏溪的妈,出于尊重丈夫,她先忍了下来。
“母亲有所不知,最近手上确实有棘手的案子,所以怠慢了家中,请母亲原谅。”
“溪儿虽然不是独子,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会嫌弃人多呢?我劝你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就是好好的相夫教子,把家里样样打理好,丈夫才会疼爱你离不开你,否则啊…可抓不住男人的心喏。”苏向菱喝着茶,眼睛瞟向陆惜之。
陆惜之皱着眉头,想顶嘴又不能,生生忍下来,忍着口气,连喝三杯茶默默表达不满。
可苏向菱似乎没有要停嘴的意思,看陆惜之不搭话,她勾起嘴角:“若是你实在太忙,母亲我也不逼你,毕竟你的性子也不是个听话的。”话中夹枪带棒不见收敛,“可我作为侯府的主母,自然要为侯府考虑,你那院子没人管可不行,我这倒有个不错的人选,她呀又勤快,又老练,今儿我就让她过去好了。”
听到这,陆惜之可不想再忍,冲口而出:“母亲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好好安享生活,我们年轻人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有,若是想要给我丈夫纳妾,您不应该来问我,而是要问您的儿子,他若是愿意,我立即自请下堂,咱们互相两不生厌。”说罢,她便推开椅子,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她突然顿住了。
苏向菱被气得一口气呛在嘴里,咳咳咳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手气得直打哆嗦,指着陆惜之好半晌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停在门口,以为她知道自己错了,要开口讨饶…
没曾想,却听到……
“我知道为什么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杀的是…”陆惜之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北雪,北雪!”她跑向大门,叫着北雪,她要立刻进宫!袁晏溪有危险。
她不等北雪和行云应声,也不再回头看,急急的正准备推开大门,惊得门房小厮都闪到一边,忘了开门。
然而,她前脚刚跨过门槛,耳旁就传来一阵空气被疾风划过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突然杀出几个围着黑头巾,身着灰色紧身衣的人影,手中皆握着柳状尖刀而来。
陆惜之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呆了,只是本能的往地下一蹲,也就是这一蹲救了自己一命。
及时赶到的北雪和行云,两人脸色倏地阴沉起来,纷纷亮出各自的武器迎了上去,陆惜之知道这样的高手过招,自己不应添乱,这些人的目标就是自己,镇远侯府是安全的,可即便这样想,也不能轻敌。她快速退回门内,并呼叫留守的侯府家丁抄上家伙随时应对。
外面打斗声呼呼不断越墙而来,还有过往行人四下躲避的惊呼声。
“北雪,行云,万万不可伤到无辜百姓。”陆惜之大喊。
“是!”
转瞬,陆惜之又看见从侯府内突然一跃而出好几十名黑衣人,他们径直往外面飞去,加入战局,并没有对她下手。
幸好,这是自己人。
一阵沉闷的呼吸声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而来,下一瞬,一柄柳状尖刀便几乎已抵到陆惜之的咽喉。
那人只要再稍稍往前一送,穿越而来的陆惜之就又要再次穿越了。
危急时刻,一身暗红衣着的利落身影一晃闪过眼角,指尖捻着的一柄尖刀随手一掷,竟如轻薄的暗器一般旋转而出,刺客的脖子立即出现抹红痕,人颓然倒下。
“北雪!”
北雪衣袖翻飞,又挡下一人的柳刀,反手三枚暗针对准了其余人的印堂弹出,那偏离的刀锋被衣袖一带转了个向没入执刀之人的胸膛。
空气静无声,刺客流淌的血已将干净的地面染成了树梢的颜色,猩红一片。
外面的打斗声也渐渐变小,直至停歇。
“回去告诉炼鬼人,东厂十日之内,必铲平炼狱门!”北雪略不耐烦的低语一声,街道两边听到有人急急忙忙的快步逃离。
几十人轻功落地,干练利落的黑衣,神秘的黑色面罩,这些都是袁晏溪训练出来的得力干将,他们对着陆惜之跪下:“夫人,刺客已全部清理干净,我等誓死护卫夫人进宫!”
苏向菱在主院惊慌失措的踱着步,“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在侯府行刺!都怪那个陆惜之!!”
一炷香后,听到门房进来回话,把刚才的情景事无巨细的描述了一遍,她的五官瞬间耷拉下来,没想到,小儿子竟然把自己训练有素的护卫营都留给了她!这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隔壁私塾的书生们在忐忑不安中过完不寻常的一天,因为隔壁向来祥和的侯府里,不断传出中年妇女的吼叫和砸东西的声音……
坤宁宫
睁开眼的刹那,祁天印瞳孔涣散神色茫然,似不知何年何月身处何地,直至袁晏溪的脸孔映入眼帘,他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尽,泪水无声地涌出眼角,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墨儿…
我这个父亲,有什么脸面见你,有什么脸认你这个儿子。
袁晏溪…
不,应该是祁玉墨,那个十六年前失踪的五皇子,他的眼眶也红了,不过,他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十几年来肩负着的血债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得报,恨红了眼眶!
他俯下身子,看着苗万火一根一根地为祁天印拔除身上和头脸处的金针,丝毫不为祁天印现在所受的折磨而心痛。
祁天印落泪无声,泪水如泉涌。
想到这些年,墨儿流落在外,可能受过的折磨和痛苦,被带出宫去,隐姓埋名时无力挣扎的绝望;对靖安和儿子的思念愧疚…尽数涌上心头,似乎要将已经脆弱无助到濒死的他撕碎撕裂。
一旁的吕顺看到皇帝情况愈发不妙,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敢上前,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知道皇帝这么多年来受的煎熬和他的悔恨。吕顺眼中的泪水,也悄然滑出眼角,滴落在地。
门外匆匆赶来的姜太师的声音响起:“苗神医,皇上是否醒了?”
吕顺迅速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声音镇定如常:“是,皇上已经醒了,只是神色虚弱,一时不能张口说话,神医正在拔除金针。”
姜太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被深夜召至偏殿,暗想可能是皇上有重要事情,没想到却苦等一夜,直到刚才又被通传至坤宁宫,而不是御书房。
他自然也不知道,祁天印醒来后,无声哭了许久,更不知道,已被识破身份的五皇子有多想杀掉他的亲身父亲,大靳国的一国之主。
角落处的常心悦倒是看到了他们父子相对无言的一幕,踌躇片刻,刚往前走了两步,祁玉墨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来。
那一眼,令常心悦心中生寒,浑身都抖了一下。
那是不顾一切也要杀了她的眼神,常心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一个眼神吓退,此时此刻,她竟没有了迈步上前的勇气。
祁玉墨转回头,面无表情,冷静的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开始擦拭双手上沾到的血渍。
“你那伤口要是再不处理,当心被家中小泼猴看到又张牙舞爪的找我麻烦。”苗万火拔完金针,没好气的冲着祁玉墨发火。
祁天印终于不哭了,怔怔地看着神色坚定的儿子,担忧的想坐起来,看看儿子伤得如何。
“神医,快快,快看看墨儿的伤,可有伤到要害,不用管朕,快给他医治。”
祁玉墨的容貌肖似萧婧安,性情中的坚韧和执着,也像极了她,此时,祁天印看着这个千思万想,日夜思念的儿子终于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眼里有着光和希望,声音也不敢大,生怕一下就把儿子给惊走了:“墨儿,你疼不疼,你饿不饿?”
“吕顺,快去御膳房,立刻做几碟四喜丸子,清蒸鲈鱼,还有鲜虾豆腐。这些都是墨儿爱吃的,快去!让他们赶紧做!”
“是是是!”吕顺赶紧出去做事。
祁玉墨却不为所动,冷得像结了霜的声音响起:“皇上既然已醒,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他回头冷笑着看向墙角的女人:“我劝皇上还是多喝一些清心宁神的汤药,安心卧榻休息。因为接下来,我可能要在这堂堂坤宁宫,行大逆不道之事,怕皇上一时遭不住……臣可担待不起。”
祁天印也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了差点被人遗忘的常心悦,不悦的说:“墨儿不必多虑多思,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你想做什么尽管做!父王给你做主。”
祁天印黑眸中满是宠爱和关心。
祁玉墨则是满眼嘲讽,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眷恋的抚着自己的脸,对他诉说着离别,只怪自己当年年幼,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放手,他则被人带着离开。
“你还有脸说是我父王?”
祁天印全身一颤,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自责愧疚羞惭,在祁玉墨这句话中再度弥漫开来,他全身虚弱无力,动弹不得,用尽力气,紧紧握住窗杆,才没有让自己跌落。
苗万火叹了口气,走过来,强行为祁玉墨看伤,背上那一剑贯穿伤并没有伤及要害,可是也够呛,一般人早就受不住晕过去了,得亏这小子身体底子好,又有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这才没有倒下。
不由分说开始给他治伤,两人都没有功夫去理那被晾在一旁的皇后。
常心悦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番耻辱,但此刻,她却无计可施,坤宁宫内宫外,已全都是祁玉墨的人,她现在只求那传信的已经溜了出去,将现在的情况传给她父亲。
苗万火治伤的时候,祁天印不知是药效上来了,还是忧思过度,见他闭上双眸,似是沉沉睡着了。
吕顺进了来,无声默默地走到龙塌边,一手扯过被褥,为皇帝盖上。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随即门边便响起东海的声音:“主子,夫人遇袭,北雪已将夫人护送进宫,有要事相告”
“快带夫人进来。”祁玉墨嗖的起身,顾不得刚包扎好的伤口转眼被鲜血染红。
“景明!景明!”陆惜之带着担心的声音传进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