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村庄往事(四)
秋天是要收成的时候了,张家两个小豆丁都还小,跟着大人们一块去田地里玩,他们甚至还没有稻子高。
温和耀眼的日光照耀了整片田地,金灿灿的一片随风而动,混着被阳光烘烤过的泥土气息,孩子的嬉笑声给这里增添了许多幸福和美好。
张林儿乌黑的发丝被照得发亮,笑得眼睛弯弯的,随手折了一支穗子在手里把玩:“哥哥,该我找你啦,我数到十就要去找你咯!”
她说着用粗短的小手捂住了眼睛,穗子随之掉在泥地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光。
“一、二、三……”
女孩声音清脆悦耳,甜丝丝的像蜜罐里的糖,她一边数数,头也随着晃动,发丝左摇右摆的,站在金光黄的田地里,与自然融为一体极为契合。
“九、十……时间到啦我来找你啦哥哥!”
女孩放下手,闭着的眼睛刚刚睁开还有些不适应阳光,她眯着眼在田地里寻找起来。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女孩喃喃自语,一双好看明亮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瞧瞧,可是这里只有带着热意的泥土地,散发稻香的谷穗,自由飞翔偶尔捡食掉落麦穗的鸟儿,偶尔有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蚂蚱,没有她的哥哥。
光影变换交错,麦穗的影子照在女孩略显瘦弱发黄的小脸上,她出了些汗,发丝贴在面颊,双颊泛红。
“哥哥你在哪啊?我不玩了你出来吧。”
回应她的是虫鸣鸟叫,没有男孩的声音,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眼里蓄了泪水,双手抓着花上衣的衣角。
她找不到她的哥哥了。
“哥哥……我害怕,我不玩了呜呜呜。”
她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捡食麦穗的鸟儿,吓得它们展翅而飞远离了她,风吹而来她不知所措地蹲在原地将头埋在膝间呜咽哭泣。
突然她的头被轻轻拍了一下,随后是男孩带笑的声音:“傻妹妹,哭什么哥在这呢。”
女孩抬头就见他哥哥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好狼狈,但是那一抹笑意却很夺目。
“……刚刚看到你哭的时候没注意看路摔了一跤,怎么的要笑你哥哥笨啊?”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带着鼻音:“哥哥就是大笨蛋!”
男孩哼笑一声,牵起女孩的手,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似是无奈地附和:“是是是,咱先回家去。”
结果男孩一瘸一拐的,靠着女孩搀扶着一路走回去。
张父坐在木椅上,看着儿子灰头土脸还伤了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女孩没什么心眼,只知道自己的哥哥受伤了,开口回答:“哥哥和我玩捉迷藏的时候摔倒了,然后扭伤了脚。”
她本意是想陈述事实,好让父亲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没想到会换来一顿毒打,那是她第一次被打,那时候她还只有五岁。
“贱东西,等你一到年龄我就把你卖出去,你哥受伤了你赔的起吗?”
她的肚子被踹了一脚,疼的她流下了眼泪,无助地趴在地板上,她的哥哥单脚跳着到她面前,将她扶起来,又气又急地看着他爹:
“你干啥啊?我自己摔的你踹她干啥!”
张父冷笑:“我的种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死了也是她活该!”
女孩呜呜的哭着,她不懂为什么她会被这样对待,她只是实话实说就要被打了么?
那不是她的父亲吗?
小孩子忘性大,没过几天就把被打的事情抛之脑后了,最近女孩饭量逐渐增多,大概是要长身体了。
她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结果男孩想吃的时候没有了,张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对着女孩就是几脚。
女孩无力地从椅子上摔倒在地,双手被水泥地面摩擦出现血痕,疼的她直哭。
听到哭声张父更气了,抄起细长的竹筷往女孩身上打,女孩被他打得哭的喘不上气,看上去可怜极了。
“让你和你哥抢东西吃!你是什么东西你抢你哥的饭!”
“我没有……我没有抢……”
男孩被吓到呆滞,看着自己妹妹哭泣无力的模样,反应过来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让竹筷的鞭打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咬着牙不吭声,张父自然不敢打自己的宝贝儿子,收了手,警告她:“以后不许再抢你哥的东西,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等张父走了女孩才敢嚎啕大哭起来,她说:“哥哥我疼……哥哥我好疼啊!”
男孩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女孩,把她受伤的灰尘擦去,她仍然哭泣着,被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像是在警告她些什么。
地狱一样的生活开始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女孩有了更多被打的理由。
不洗所有人的衣服,该打。不打扫卫生,该打。下雨忘记收衣服,该打。多吃一碗饭,该打。打碎一个碗,该打。她活着,该打。
身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现在处在人间炼狱之中,她曾经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对待,后来她明白了。
——因为她是个女孩。
女孩子生来就是给人洗衣做饭的下贱玩意,她不被亲人重视在乎,本以为母亲可以是她的依靠,可是并没有。
在她被打的时候母亲只会缄默着一言不发,等到父亲出完气之后再给她上药,最后再提醒她一句:“自己小心点,做好该做的事就不会被打了。”
明明她已经很小心了,可是施暴不需要理由,沉默是在纵容施暴的行为,可是她无力反抗。
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时代背景她要如何挣脱枷锁,她要如何为受害的自己谋取一线生机?
她奄奄一息,身上都是伤,额头还流血了,眼神迷离看着大门口,好像在奢求希望的出现。
以前小时候她最喜欢和哥哥待在一起了,因为只要哥哥在就会保护她,父亲也会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少打她几次。
但是最近哥哥经常外出,她知道他是去上老先生的课了,她本来也想去的,可是不可以了,她现在没有机会了。
“你再打她我就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我让张家绝后信不信?”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哥哥的声音,那么雄厚有魅力,听着就让人安心,她费力地睁开眼睛。
逆着光,只能看到哥哥的衣角,但是好温暖好安心。
张父好像被张俊的话吓到了,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在这种时代绝后意味着什么不需要多说。
她躺了十天半个月才好,张俊坐在她床前,给她端来了药又吹了吹放在她唇边,说:
“受委屈了就来找哥,哥不会嫌你烦。”
她顺从地喝了一口:“……嗯,知道了。”
所以她一直很依赖她的哥哥,哥哥会保护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但是张俊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对她这个妹妹也不再上心了,很多时候他只是匆匆回来看上一眼就离开了。
没有了哥哥的庇佑她又开始挨打,但是张父很小心,不会让她脸上有伤,也不会让她流血,但是会让她疼好久。
张俊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也不在他未婚妻刘可身上,而是在许笙身上,没有人不喜欢许笙,就连她也非常喜欢会照顾人温柔包容的许笙。
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哥哥能多在意自己一点,因为她需要他的保护,她把依赖当作喜欢,久而久之也就真的喜欢上了。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她想给自己压抑绝望的生活一点点希望,好让她不至于因此而死去。
没有人知道她喜欢她的哥哥,除了她自己,有时候张父心情好没打她她就会去山上,想倾诉却无人可说的时候她会一个人上到山顶,去宣泄呐喊。
山顶下面就是悬崖,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她向着悬崖大喊:“我讨厌我爹——我喜欢张俊——”
紧接着回音就传了回来,她就乐呵呵地听着回音,像是她和别人倾诉得到了回应一样。
可她清楚的明白这段禁忌的喜欢是不会得到回应的。
“张林儿,喜欢自己的亲哥哥可是犯了忌讳。”
听到声音,她慌了神,转身一看竟然是阴阳先生。
“我没喜欢我哥哥,我说着玩的。”
“你想要得到他吗?”
她觉得阴阳先生这样子很奇怪,她沉默着,她当然希望哥哥的眼里能有自己了,但是那样是不对的,明明现在就很好了她要知足。
但是她还是问了一嘴:“你有什么办法?”
“我告诉你方法,你为我做事,你就能和他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你需要我做什么?”
“杀人,扫清一切障碍之后,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她吓了一跳,她连杀鸡都不敢更别提杀人了,要让她做这种事太过为难她了。
看着张林儿害怕的神情,阴阳先生没什么起伏地说:“那你就要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别人在一起,你会被抛弃,被卖掉,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死活。”
听上去像是在陈述未来的事实,她会被自己最珍视的人抛弃,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你骗人!我哥哥才不会不管我,无论我怎么样他都不会不管我!”
张林儿也害怕会被自己的哥哥抛弃,但她相信他不会的,因为以前他都在,未来也一定会在的。
那天之后她开始关心他每天去哪里,去见了谁,无法得知他的动向她就会烦躁易怒无法控制情绪,而她越这样张俊就越烦她。
“你一天天粘着我烦不烦啊?”张俊忍无可忍地向她大吼。
张林儿被他吼的发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曾经那个说无论怎样都不会厌烦的人开始厌烦她了。
她要失去他了。
后来有一次张父醉酒把她打得半死不活的,这一次她看见了张俊从房间出来,她虚弱地喊着:“哥……”
可是她的哥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从大门离开了,就像是抛弃了她一样。
为什么呢?她做错什么了吗?她只是想要哥哥看看她而已,为什么不再保护她了呢?
她已经失去他了。
养好伤后她得知,那天他去见了许笙,因为要见许笙所以看着她被打也不再为她出头了,她被自己的哥哥抛弃了。
曾经那个说要保护她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厌烦她的人亲手丢下了她。
在麦田玩耍的女孩是她,在宅子被打的是她,得到过救赎的人是她,被丢下的人也是她,她是时代的悲剧,是封建愚昧下的牺牲品。
有一个这样的她,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她,只要愚昧的思想仍存就不断会有人受害。
而她只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又或许这样的选择早在张俊漠视她被打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下定了决心,走进了神庙,成了阴阳先生手里的刀。
她不敢直接杀人,没关系,先从第一步借刀杀人开始。
她将许笙带着她哥哥偷偷上课的事情告诉许崇山,和许崇山说许笙教唆她哥哥把她哥哥教坏了,许崇山自然怕许笙还对外面有向往狠狠地打了许笙一顿,想让许笙长记性。
她许诺小翠好处,让许笙死于大婚当天清晨,等到小翠找她要好处离开时迷晕小翠塞入水缸窒息而死。
不需要见血,一样可以杀人。
她本来也心向光明,可是生不逢时,她的遭遇不允许她天真,她的心越来越冷,杀人也更得心应手,甚至还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多好啊。
封建落后的时代铸就悲剧,只有科学光明的时代才能带来希望。
张林儿早就死在了那个被抛弃的清晨,后来的一切都是她心里的魔鬼替她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
和哥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哪怕是用别人的身份,也要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