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阴魂不散（四）

一箱箱，一柜柜。

堆满了朱家前厅，停车坪还码了好大一堆，她翻了就近的箱子，美仑美奂的陶瓷美器，晶莹剔透的杯沿，好像玉石般闪着美丽的光泽。

“该不是把抢的我家的，又还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薄如纸的杯子，对着光欣赏着碎冰似的美得令人心颤的纹路。

他不以为忤，手一揽，将瘦小的爷爷揽进怀里，像老友般走进茶室。

鹿天宇跟屁虫似地进茶室，从搬来的箱子中取出一饼土黄纸包的茶饼，她正想奚落他，他一脸的讨好，扬扬手中的茶饼，“朱老先生，几千年的普洱树，上百年的陈茶，我五哥说，您才有鉴赏力。”

她瞠目结舌。

鹿天宇冲她挤眼一笑，她恨不得拿针把他的狗眼睛缝起来。

“爷爷，夜晚你老咳嗽睡不好，现在该去睡回笼觉了。”爷爷有些不自在，她下了逐客令。

“你爷爷看到古琴，什么觉都不想睡。”鹿天宇神秘兮兮地说。

她懒得理睬两人，已经错过与王野约定的时间，按约定，他知道自己走不开，遂安心地坐下来饮茶。

几千年的老树，上百年的陈茶，果然不是吹的，茶汤色泽金黄，味道涩中返甘，满嘴都是清香，“你都活了一万年，几千年的茶算什么。”

林浩天含笑看着她，眼神颇多玩味。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言多必失，自己面对的可是恶魔林浩天，一个不慎都是要命的。

爷爷继续烧着水，不紧不慢地让她去取点炒好的手工黄糖沏花茶，她如获重释，走到隔壁房间的窗口底下，打开陶瓷缸子取糖。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探出头往下一看，老混蛋跟条狗似地趴在茶室窗下偷听。

“早，”她趴在窗台上叫一声，吓得老混蛋一头撞在墙上，连忙挪过来，她恨得牙痒痒，自己伤得不轻，老混蛋的血液现在还在体内捣蛋，而他居然安然无恙。

老混蛋皮笑肉不笑地指着茶室，“林总裁来了？”

“是，你没看见他送的礼箱都放不下？”她托腮欣赏着他的表情。

老混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似信似疑地问，“给你家送礼？”

“你眼瞎，看不见？”她朝停车坪方向呶一下嘴，“那儿还在搬呢。”

“为什么给你家送礼？”

“当然是示好呀。”她咯咯咯地笑了，怕隔壁听见，捂住了嘴。

老混蛋皮笑肉不笑地附和着她，一万个心眼子即刻行动起来，她看出他正在揣摩，低声说，“攀亲戚，想攀我朱家当亲戚。”

“娶你？”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由头，她高傲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愿意，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老混蛋一本正经地站直身体，脸上的表情也正经起来，她正想继续打趣他，鹿天宇在背后笑着说，“确实，如果朱小姐愿意，我五哥的娉礼从林家铺到朱家，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去。”

她正了正脸色，勺好黄糖，盖好陶瓷盖子，两手端着黄糖矜持地走进茶室，水刚沸第一次，茶壶里已经放了上好的茶，上好的干花，再往里添了一点点炒过的糖末。

林浩天看着她含笑不语。

难道他的听力不同寻常，隔着一道墙，压低了声音，还被他听见了？

管他听不听见，反正鹿天宇已经听见了，回去也会告诉他，糗事天天有，不多这一桩。

爷爷轮翻沏茶过几种茶，一席人也不走，林浩天破天荒地与爷爷闲叙，东扯扯，西扯扯，从国内扯到国外。

鹿天宇时不时地吹捧爷爷的高风亮节，养了好孙女，是难得的有福之人，爷爷微微笑着应对，“哪是什么有福之人，年纪大了不中用，女儿侍候不了，还要依靠孙女辈，不讨人嫌已经不错。”

她斜睨着林浩天，林浩天的眼珠子渐变为金色，轻松地靠在沙发上。

林浩天不接话，鹿天宇也装着品茶，她嘿嘿一声笑，“爷爷，您真健忘，我姑姑是被林先生抓走了，您在他面前提这事，林先生多难堪，这不是朱家的待客之道。”

想不到，林浩天真真的犯贱，自己越不给他脸面，他越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老爷子，您女儿只在解放街的戏台上当众说一句：朱可香不再做梓鶸王的侍女。她马上就可以回家与您团聚。”

爷爷沉默不语。

林浩天抬眼看着她，她咬着挑过糖末的小勺子，正对他翻白眼，自己不肯说，朱可香也不肯说。

“其实没关系，花妹妹在戏台上说了，现在经营着酒吧，过着自在的生活，何乐而不为？”鹿天宇插了一句。

“她是她，我们是我们，既然你们说可香是侍女，她做不做是要告知魔王，不是其他人，这不合道义。”爷爷大义凛然地说着这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浩天起身告辞，带着一众人离开了朱家，爷爷和朱爸爸开始检查礼品，除了古琴与钢琴，都是朱家被抄走的美器良皿。

爷爷让朱爸爸收进仓库不能动，林浩天翻脸比翻书还快，现在一时高兴送回来，说不定哪天又来全部搜走，懒得和他一一对账。

梓若子帮朱爸爸搬箱子，讨厌的林浩天真会添麻烦。朱爸爸鄙夷地学着林家来抄家的财务，对着账本清单，一样样，一条。

少任何一样小东西，财务都要反复地问清楚原因，还一丝不苟地注明原因，估计林家早就惦记朱家产业，早就开始做功课。

她满以为老混蛋被吓走了，结果，一转头，老混蛋脖子上缠块布片子，哭天抢地跑进正厅，抱住爷爷的大腿痛哭流涕，后悔年轻时太鲁莽，经不起坏人挑唆，离开朱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爷爷挪开腿，厚脸皮的老混蛋抽抽答答哭了一阵，求爷爷赏他一口饭吃。

“我家人还吃不饱肚子，哪有你的饭吃？”梓若子怕爷爷心软，上前攥着他的衣领就往外拖。

老混蛋抱住爷爷的腿，哭得如丧妣考，拉拉扯扯之间，走进来一个疲惫的背包客，脏兮兮的衬衣只剩下两颗纽扣，蓬乱的头发，怯生生地找朱照伦老先生。

爷爷上下打量着背包客，背包客自称姓霍，排行六，前面五个都夭折，家里不敢再取名，索性叫霍老六。

他的父亲曾是凡岛日报的报刊主编，二十几年前意外失踪，所幸朱家已捉襟见肘还伸出援手，赠了一笔抚恤金，他才得以长大成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心怀感念。

可惜，凡岛的经济不好，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工作，靠打零工度日，更别说报答恩情，沦落到现在，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朱家讨口饭吃。

章老头马上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与霍老六套近乎，声称自己曾与霍老六的父亲有一面之缘，开始絮叨霍主编当年经常深夜来访。

爷爷的脸阴沉了，章老头识趣地说自己多嘴了，梓若子想起老混蛋曾向林浩天提起，爷爷杀报刊主编灭口一事，此时此刻，两人一前一后进朱家求助，难道真的是巧合？

朱家确实请不起人，爷爷很是为难，准备凑点银钱打发霍老六，他诚挚地说，自己可以给朱家当园丁，修整庭院，不要工钱，只图一口饭，等经济稍有好转，立刻另找工作。

章老头儿立马紧跟着说，他愿意替朱家开耕荒地，种植谷物和蔬菜，也不要工钱。

梓若子心里清楚，霍老六看起来老实墩厚，爷爷真心想帮他，但老混蛋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人后怕，还不待爷爷开口，章老头儿自作主张带霍老六去后面工人房。

朱家荣盛时，两层楼的工人房住得满满当当，现在也就厨房的两个女佣人住了一间。

家中凭空多了两个外人，其中一人心如蛇蝎，朱家从此不太平，掘地道的二十几人也无法再住在朱家，还怕无所事事的章老头儿窜进密林，发现迁徙的痕迹。

晚上她背着满满一篓子饭食进了地道，二十几人背靠着地道歇息，吃了饭食，只能在地道中睡觉。

地道已掘宽掘高，容得下高头大马，她一路审视，直下到崖底，带着雪狼去天梯旁引水，章老头儿如鲠在喉，她抱着雪狼一夜无眠。

她不得不提早回到朱家。没有人青睐苦寒之地的鬼地，朱家人独享一山清净，遍地泛白的野菜药草，月光下的朱府就象一颗温润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