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刘黑闼兵败被擒 程知节侥幸脱难(下)
刘弘基率军在深州休整一日,次日便与诸葛德威一同返回铭州。队伍来到城下,却见魏征与冯立已到城外迎接。众人难免一番寒暄,自不必提。进了城后,魏征请刘弘基先到官衙向李建成交令,自己却陪着诸葛德威一路闲聊,交谈之际,诸葛德威忽向魏征问道:“不知程知节将军如今可还在铭州?”
魏征见他发问,不免心中好奇道:“不知将军见程将军有何事?”
诸葛德威便将要还程知节宝剑之事相告。魏征闻言,不觉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馆陶之战后,李建成见程知节等秦府将领无不竭力献计杀敌,并无坐观成败、冷眼观望之意,便以为可以将他们拉拢过来为己所用,即令魏征等人去说服他们。却不料这些人不是依违推脱,便是明言拒绝,就连薛万均也不肯听从薛万彻的劝说。这让李建成不觉恼羞成怒,动了杀心。但此时战争已经结束,很难再找借口除掉这些人了。不料恰在此时,竟让魏征从诸葛德威口中得知此事,这真是天赐良机,魏征如何会不加利用?便问诸葛德威道:“此事刘弘基将军可知晓?”
诸葛德威本想以实情相告,但见魏征神色严肃,料知关系重大,便一口回应道:“刘将军尚且不知。”
魏征闻言,登时喜形于色:“既如此,下官有一事相托,此事若是成了,将军必有万里前程。”
说罢,魏征将诸葛德威引到僻静无人之处道:“不瞒将军,这程知节素对太子不敬,此番出征,又多次冲撞太子,太子早已有意诛之。将军若能助太子诛杀此人,太子必有重赏。”
诸葛德威一脸迷惑道:“不知在下如何能助太子?”
魏征微微一笑:“便在这柄宝剑之上。”
诸葛德威愈发不解道:“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魏征又四顾无人,方才低声道:“明日太子召见将军时,将军只需取出此剑,说是程知节暗中放走了刘黑闼,并以此剑赠予刘黑闼护身,其他无需多管。事后高官厚禄,任凭将军所取。”
诸葛德威大惊道:“末将闻听太子英明,如何骗得过他!”
魏征道:“将军是精明之人,其中道理,何需魏征明言。将军只需依计行事,日后自然鹏程万里,余者无需多问。”
诸葛德威闻言,且喜且惧。喜的是若依了魏征之言,自己这后半生便有了靠山;惧的是此事关系重大,万一略有疏漏,只怕小命难保。沉吟半日,终于是贪念战胜了恐惧,便点头道:“在下一切都听从大人吩咐。”
魏征又道:“此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可泄露于人。”
诸葛德威道:“这个在下自然明白。”
魏征这才命人到馆驿为诸葛德威安排下处歇息。诸葛德威来到馆驿,不禁又想起魏征让他诬陷程知节之事。思想再三,只是觉得此事不妥,万一让李建成看出漏洞,魏征再不肯承认,自己岂不是找死?他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安,最后终于忍不住悄悄去找刘弘基商议。刘弘基得知此事,顿时神色大变。作为朝廷重臣,他自然看得出近来太子与秦王之间的矛盾,但他没想到竟达到如此地步。他最初的想法是不想趟这趟浑水。毕竟疏不间亲,人家兄弟之间的事,自己不好去参与,弄不好丢了脑袋事小,抄家灭族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转念一想,秦王一向待自己如同兄弟,自己若坐视不理,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片情谊。思来想去,他终于对诸葛德威道:“魏征为人刚正,断不会害人。明日晋见太子,贤弟只管依魏征之言而行。只是切莫讲愚兄也知道此事。”
诸葛德威见刘弘基这么讲,便放下心来,回到馆驿。待他走后,刘弘基便动身来见程知节,将诸葛德威所言告知,然后道:“如何处置,愚兄也没个主意。只望贤弟早作打算,莫要白白做个屈死之鬼。”
说罢便匆匆离去了。程知节连声道谢着送走了刘弘基,回来后沉吟半晌,又起身去见张公谨,与他商议道:“我料李建成既有心加害于我,定然也不会放过你,不如一同逃命如何?”
张公谨寻思片刻道:“我等便这般走了,恐有畏罪潜逃之嫌。纵然不被抓捕,只怕秦王难免要受些牵连。”
程知节道:“我二人可送书于太子,只说如今刘黑闼成擒,天下已定,我等武夫,再无法为国效力,愿退隐山林,逍遥乡野。我二人今日便走,却令心腹之人明日交于太子。我料此等阴谋害人之事,太子必不敢大肆张扬。且他若当真因此与秦王闹翻,还有刘弘基为之作证,秦王何惧之有!”
张公谨喜道:“好计。只是我料此事必会牵连丘行恭等众人,不如告知他们一同逃走才是。”
程知节又道:“太子主要欲杀我二人,我等若是逃了,他必不会诛杀丘行恭等而激怒秦王。且此事人多,将生枝节,恐必误事。”
公谨点头道:“你所言极是。如此,便请道宗将辞官书交于太子如何?道宗与我等素来交好,又是宗室之亲,太子纵然恼怒,亦不会迁怒于他。”
程知节道:“也好。”
当下二人略收拾些细软之物,离开前将辞官书并官印交给一名心腹,令他晚间之后再交与李道宗,并请道宗明日转交给太子,二人便离了大寨一路赶往长安去了。来到长安后,二人并不敢直接去见秦王,只是派人到秦王府告知实情。秦王闻讯,勃然大怒:“好你个李大郎!知节等皆是国家爪牙,你如何便下此毒手。令知节等速来见我,我必要在父皇面前讨个公道。”
长孙无忌也道:“不如就以此事扳倒建成,一劳永逸。”
却见房玄龄道:“殿下且慢,此事还需稳妥处置才是。”
秦王道:“大郎所为如此,天理不容。且我若不奏明皇上,如何对得起知节与公谨。”
房玄龄道:“今程、张二将皆已逃离,太子又不曾下手,殿下若贸然奏明皇上,太子如何肯承认!”
秦王道:“放着刘弘基在此作证,量他也无法抵赖。”
房玄龄道:“倘若太子说此乃诸葛德威欲诬害知节,为刘黑闼报仇,他实无诛杀二将之意,殿下何以应对?”
秦王闻言一怔,半晌方道:“若非玄龄相劝,几乎酿成大错。只是若不奏明皇上,却如何对得住程、张两位将军?”
这时,杜如晦也开口道:“我料太子也不肯将此事大肆声张。他见了殿下,必定只会告知此二人已辞官离去,而不言其余。殿下便称:‘国家用人之际,岂是猛将逍遥之时!’便作态派人四处寻访,将二人召回秦王府便了。”
秦王道:“此正所谓掩耳盗铃耳!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挥手让玄龄等退下,独自坐在殿内默默发呆了半日。忽然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李大郎,自今而后,你我兄弟即为仇敌矣!”随即,却见他眼中凶光渐渐敛熄,忽将头伏在几案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如此凄惨,直将门外侍卫吓得面面相觑,却不敢入内相劝。
却说李道宗接到程知节的辞官书后,心中便猜到了五六分。他也不声张,待次日李建成升帐之时,便把这份辞官书交给了李建成。此时李建成早已与魏征议定,要在召见诸葛德威后便降罪于程、张二将,并以此株连邱行恭、史大奈、侯君集,将五人一并斩首。此时接过道宗书信,脸色登时大变,内心便明白必是诸葛德威走漏了消息。略一沉吟,他又渐渐平静下来,暗道:今程知节已逃走,再难以此事牵连他人。且程、张二人既逃,杀邱行恭等无益。此事恐已走漏了风声,我断不可给二郎留下把柄。想到此处,他两眼顿时射出凶光,便令人将诸葛德威与刘黑闼等一同带到帐内。见到刘黑闼等人,李建成先是指着他们道:“尔等恶贼,本是窦建德帐下罪臣,我父皇有好生之德,故此饶尔等不死。尔等却不知感恩,反勾结北虏,两番起兵扰乱山东,使百姓频遭兵燹之灾,天下屡蒙战乱之祸。天兵为尔等屡动,父皇因尔等忧心,实乃罪不容诛!来人,都与我推出去斩首!”
一声令下,早有人上前将刘黑闼等押出帐外。诸葛德威自以为立了大功,只待封官领赏,却不料李建成把目光转向他冷冷一笑:“奸贼,你身为刘黑闼之臣,既不能劝阻刘黑闼逆天作乱,又不能为主效死,待祸事临头,反卖主求荣,正所谓不忠不义,实乃千古恶人。今虽有擒刘黑闼之功,孤却岂肯饶你!押下去与刘黑闼一同斩首!”
诸葛德威正要喊冤,却早被人连推带搡,押出帐外。众人被押到刑场,刽子手站列两旁,刘黑闼眼见死在眼前,忽然心头升起无限恐惧,忍不住叹道:“我本在家中种菜,却被高雅贤等所误,以至有今日。当真悔不当初!”
王小胡闻言,怒目斥责道:“当初在宫殿上坐龙椅时,你是何等风光,今日反说出这等没种话来!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杀了老子,老子在尸骨堆里打滚十年,何惧死乎!”
范愿与董康买见了,也跟着喊道:“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刘黑闼见三人如此,忍不住羞愧地低下头。诸葛德威却也随着喊了声:“魏征,老子死也要找你算账!”
王小胡对他啐了一口道:“奸贼!你这是报应!”
说罢哈哈大笑,然后当先赴死。随后五人先后被斩。可怜那诸葛德威,直到死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啥死的。至此,山东之乱彻底平息。此时正是武德六年正月。
斩了刘黑闼等人后,李建成又与魏征商议进讨徐圆朗之事。魏征道:“徐圆朗小贼,殿下若亲自讨之,破之不足以增威名;万一久攻不下,则此番东征减色不少。不如大军凯旋,留下淮安王与李世积讨之。胜,则殿下有用人得当之名;败,于殿下亦无所损。”
建成觉得有理,便留下李神通为山东道总管镇铭州,令李世积为副总管,辅助李神通讨徐圆朗,其余来援的各地军马陆续回归原地弹压地方。
却说罗艺退出帅帐后,正准备整顿兵马回师幽州,却见李建成派人来请,罗艺只得随他来见李建成。李建成见到罗艺,先是一番寒暄,然后屏退左右,只留下罗艺。罗艺见此情景,料知必有要事,又不好先问,只见李建成开口道:“今有一要事,要与王爷相商,只是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罗艺忙道:“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小王自当惟命是从。”
李建成点点头又道:“今山东虽平,天下未归一统,北虏虎视眈眈,常怀侵凌之心,日后国家少不了征伐之事。然则国家征讨四方,必以孤与秦王为帅。秦王麾下良才济济,郡王若至其麾下,不过众将之一耳。太子府中却正缺少郡王这等统帅之才,郡王若肯随孤回京师,日后为孤股肱,助孤征讨四方,使郡王大展才略,成不世之功,子孙永享富贵,也不枉活一世。只是不知郡王可屈尊否?”
罗艺闻言,不觉一怔。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李建成这是不许他再回幽州了。理由虽冠冕堂皇,但其实就是怕自己回到幽州会割据一方,不听唐朝调遣。不过,罗艺也从李建成的话语中感到了他的某些诚意。他已向自己暗示了他与秦王的矛盾,并且要自己站在他的一边。如果自己肯俯首听命,就肯定能得到他的倚重。罗艺沉思片刻,觉得李建成所言也有道理,而且自己既然已归顺了唐朝,就不能不在朝中找个靠山。李世民羽翼已经丰满,其班底中不太可能有自己位置了,而李建成却因麾下缺乏贤才,必定将自己视为左膀右臂,且李建成毕竟是国之储君,因此投靠李建成应是最佳选择。想到这里,罗艺欣然答道:“若蒙殿下不弃,小王愿粉身碎骨,追随殿下鞭蹬。”
李建成大喜,当即便赐罗艺绢帛千匹,金银一箱。又令王君廓代罗艺驻守幽州。处理好一切善后,却见人来报:“窦琮将军箭伤过重,已不治身亡。”
建成闻报,对众洒泪道:“窦将军为国捐躯,正所谓死得其所也。孤必当奏请父皇,对其家属厚加抚慰。”
三日后,李建成与李元吉、罗艺等一同班师回长安。大军开到距长安三十里处,便见迎接队伍列于大道两旁。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秦王李世民,身后排列着几乎所有文武重臣,后面是摩肩接踵的长安军民,绵绵延延直达京城。众人依礼相见后,李建成与秦王并马而行。李建成见秦王满面春风,并不提程知节之事,心中反愈加不安,便先开口道:“二郎,哥哥有事相告,只是颇难出口。”
秦王道:“太子有事,只管吩咐。”
建成见秦王如此平静,心中更是一凛,便将程知节与张公谨的辞官书交给秦王道:“此番出兵,秦府将领多有勋劳,程知节、张公谨二位将军更是战功卓着。只是不知为何,二人只令道宗转交一份辞官书,便不辞而别了……”
秦王略扫了一眼辞官书,也不待建成把话讲完,便怒道:“这两个匹夫,竟敢无礼于太子!他二人皆是江湖秉性,不惯于朝廷礼仪约束。自小弟上次破刘黑闼,便屡次对小弟讲如今天下已定,再无武夫效力之处,便要解甲归田。小弟只因天下尚未一统,且有北虏虎窥中原,仍是国家用人之际,故此未肯应允。不料这两个匹夫竟然做出这等无礼之举,还望哥哥念二人武夫不懂礼数,莫要见责。”
李建成道:“何谈责怪。只是愚兄向二弟借得二将讨贼,回来时却不得当面归还,为兄甚感惭愧。”
秦王笑道:“太子何必如此!小弟量他二人也离不开我大唐疆界。若蒙哥哥海涵,小弟自会派人四处寻觅,定要二人回归秦府,为国家效力。”
李建成面露一丝苦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一路讲话,转眼已进了长安城内。李建成见了父皇,李渊自然慰问一番,并为他设宴接风庆功,自不必多言。
且说李建成回到太子府内,便召来魏征议道:“观二郎颜色,必知程知节辞官之底细,否则断不会如此平静。”
魏征道:“秦王不肯声张也好。此事毕竟不甚光彩,一旦张扬出去,恐有损殿下英名。”
李建成叹道:“你有所不知,二郎为人一向豪迈,哪怕有天大之事,不过一番发作便罢。今日却面无怒容,只怕是自此心结难开,与孤再难为兄弟矣!”
魏征沉吟片刻,方道:“事已至此,还望殿下日后少念兄弟之情,多思君臣之道。”
李建成默默点头,同时一缕伤感蓦然袭上心头,不觉鼻子一酸,两眼微红。马上低下头,抬手向魏征摆了摆,示意让他退下。魏征也觉得内心一阵酸楚,便一言不发,默默退出大殿。
却说秦王回到府中后,便派人到处“找寻”程知节、张公谨,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二人,并重新召回秦王府官复原职。这自不必细说。
却说李世积受命统军征讨徐圆朗,军马开至兖州,安下营寨。李世积与张亮、郭孝恪商议破敌之计,郭孝恪建议乘破刘黑闼之威直逼城下,必能破敌。但张亮却献计道:“谯、杞二州,新附于贼,刘黑闼多向二州征调粮草,城中疲于应付,必心怀怨恨。将军若遣一说客劝降,彼必从命。将军便可对来附者厚加封赏。今我军新破刘黑闼,贼军本已胆寒,得知将军厚待二州,诸城必皆来附。如此,则兖州势孤,将军可不战而破贼。”
李世积闻言大喜,便令张亮前去说服二州。张亮到了二州,果然都欣然愿降。李世积大喜,立即请李神通奏请朝廷厚赏二州降服之人。消息传出,徐圆朗治下诸州县果然纷纷来附。徐圆朗眼见诸州纷纷降唐,城内人心浮动,李世积又率军逼近兖州,只得与几位心腹商议,有人建议他率麾下卫队悄悄出城,逃往鲁桥。原来鲁桥由徐圆朗五弟徐圆通驻守,且濒临海隅,万一不守,可乘船入海为盗。徐圆朗觉得有理,当夜便率三千卫队,偷偷弃城逃往鲁桥。不料行至半途,却传来消息:徐圆通已降了李世积。军中闻讯,立即人心大乱,一夜之间,徐圆朗身边便仅剩下百余人。正不知逃往何处,却见前面一支军马徐徐开来,军中尽是唐军旗帜。为首一将骏马长枪,直向徐圆朗杀来,口中高喊:“徐圆朗何不下马受缚!”
看时,正是李世积麾下大将郭孝恪。原来李世积早已料到徐圆朗不敢抗拒唐军,必弃城逃往鲁桥投奔徐圆通,故此令郭孝恪伏兵于此,专要擒徐圆朗。
此时,徐圆朗眼见郭孝恪挥军杀到,只得硬着头皮来战郭孝恪,却见郭孝恪将手中枪向后一招,麾下两千人马一拥而上,将徐圆朗等团团包围。
正不知徐圆朗能否脱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