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辅公祏兴兵反唐 王夫人仗义释友(上)
却说徐圆朗弃城逃走,途中恰遇郭孝恪伏兵,将他团团围住。双方刚一交手,徐圆朗麾下便纷纷弃兵投降了。徐圆朗见了,口中大骂众人背主忘恩,纵马上前,直取郭孝恪。却被郭孝恪手起一箭正中面门,翻身落马而亡。郭孝恪翻身下马,取了徐圆朗首级,回军献给李世积,于是兖州平定。李神通与李世积将捷报送往长安,李渊龙颜大悦,降旨赏赐有功将士,自不必多言。
却说刘黑闼、徐圆朗破灭的消息传至丹阳,吴王杜伏威心中震骇。面对战无不胜的唐军,杜伏威不得不认真考虑做出选择了:究竟是彻底降附,还是鼓足勇气、全力以赴与唐朝决死一战?让他做出最后的选择并不容易,降唐,那自己近十年来辛苦努力打下来的这份江山就会付诸东流;可与唐朝作战,他又自知力不能及。且不说唐军所向披靡的战绩令他思之胆寒,更重要的是,一旦与唐朝开战,吴国内部是否能团结一致也是个问题。其实,此时杜伏威虽兼并了李子通、沈法兴而占据淮南、江东的广大区域,似乎实力强大,但实际上其军力反大不如以往了。因为近年来吴国内部矛盾日益尖锐,辅公祏在军中威信日重,大有超过杜伏威的趋势。这就引起了杜伏威的猜忌。在与李子通的作战过程中,他开始重用王雄诞和阚棱,逐渐削弱辅公祏的兵权,让他处于闲散无权状态。对此,辅公祏虽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内心却肯定十分不满,遇事也不再肯积极出谋尽力。其实,这倒正中了杜伏威的下怀。可关键的问题是,辅公祏毕竟资历极深,在军中颇有势力,一些元老级人物仍与他保持着密切关系,这让杜伏威内心难安。其实,杜伏威也不是没想过要以极端手段除掉他,可他一想到李密除掉翟让的后果,便不免怯手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和唐军发生对抗,吴国内部会不会先发生内讧,自己会不会被人出卖,还真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思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决定聚众商议一下,以便从众人的态度中做出正确判断。于是他召聚群臣商议对策:“今唐朝扫荡四方,所向无敌,天下群雄,唯孤尚存。孤观李渊父子之志,必不能长久相容,如不诚心归歀,只怕难免一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着,他习惯性的将目光转向了辅公祏。虽然近来二人关系不睦,但在此重要时刻,杜伏威还是想听听辅公祏意见。但辅公祏却垂头一言不发。自从被剥夺了军权之后,辅公祏一直都是这样。西门君仪见状,也随着低头不语。作为吴国元老,他一直对杜伏威无端猜忌辅公祏感到不满,慢慢地成了辅公祏一派的人物。这二人不讲话,其他人也不好开口,过了半晌,还是阚棱先开口道:“我等浴血奋战,才打下这偌大江山,岂是只为李渊父子做嫁衣!大丈夫争衡天下,非胜即败,倘惧一战,当初又何必与群雄逐鹿!”
王雄诞也道:“阚棱所言虽是,然如今大唐军威甚盛,李世民百战无敌,李药师妙算无遗。今天下大定,二人若举兵同来,则我几无胜算。只是臣观李密之死,只怕我等纵然诚心归唐,李渊亦未必相容,大王虽欲为窦融,恐不可得。何去何从,还需大王圣心独断。大王若决计与唐军一战,我等必以死相从。”
这时,只见辅公祏也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王独断,我等惟命是从。”
杜伏威沉吟多时,方才开口道:“此事孤已熟虑,列位随孤血战多年,得有今日。今战则必败,归唐则孤虽不得为窦融,列位却必能长保富贵。且江淮百姓苦战乱久矣,我等归唐,亦可使之免于战火之祸,也算孤为子孙积一份阴德。我计决矣,必动身前往长安。”
说罢,转身离座而去。当晚,杜伏威便独召王雄诞嘱咐道:“孤将入朝,需以辅公祏守国,然军中事务,须交由你处置。我在京师,若李渊无加害之意,你切莫让辅公祏谋叛。”
王雄诞忙拜倒涕泣道:“大王只管放心,臣虽身在丹阳,心常在大王身边。臣纵肝脑涂地,亦必不令辅公祏做出不利于大王之事。”
杜伏威也两眼潮湿地抚摸着王雄诞后背,半日无语,只是摆摆手令他退下。三日后,杜伏威宣布自己亲自入朝,国中政务交由辅公祏处置,军务交由王雄诞掌管,便带着阚棱一道启程赶往长安了。
杜伏威亲来长安朝贡的消息很快便轰动了大唐朝野,李渊得知杜伏威已到长安,立即在太极殿召见了他。二人依君臣之礼相见后,李渊极口夸赞道:“卿浴血奋战,为国家荡平江淮,今又身来入朝,此功不亚于窦融。朕当赐以官爵,必令永传子孙,绝不负爱卿美意。”
杜伏威忙再拜道:“臣当年起兵反隋,不过求活命耳!今得遇明主,实乃三生之幸,岂肯不诚心来归!”
李渊益发龙颜大悦,当即传旨,封杜伏威为太保,仍爵吴王,位在齐王李元吉之上。随他前来的阚棱封左领军将军。又遣使到丹阳加封负责守淮南的辅公祏为淮南行台左仆射、舒国公,王雄诞为冠军将军,淮南行台兵部尚书。待杜伏威谢恩退下后,李渊仍兴致不减,当着群臣夸赞李建成道:“我儿一战而灭刘黑闼,威震江淮,使杜伏威来归,不可不赏。”
当即赏建成黄金五千两,绢帛五千匹。秦王等纷纷向李渊与建成道贺,方才退朝离殿。
却说秦王回到王府,心中纳闷。心中暗道:当初若依我意,破刘黑闼后不急于班师,刘黑闼岂能再扰山东?杜伏威必早已来朝。今日父皇反将此功尽归于建成,实乃不公。正郁闷之际,却见侍者来报:“房玄龄大人求见。”
秦王见到房玄龄,正要发泄几句,却见房玄龄先开口道:“今日河间王遣其别驾岑文本自荆州来朝,岑文本已私来见臣。”
原来此时唐朝地方官员每次进京,除了要朝见皇上之外,一般都要私下晋见太子、秦王、齐王及几位宰相,而要见秦王,就必须先拜会房杜或长孙无忌以求其引见。秦王得知岑文本来自荆州,便问道:“可有药师先生消息?”
房玄龄意味深长道:“文本称先生让他传言殿下:‘杜伏威既来京师,辅公祏不久必叛。不过请殿下不必担忧,河间王必能以本部兵马灭之,无需自关中发兵。’”
秦王闻言,不觉一愕,但他马上意识到,李靖这是在暗示他一旦辅公祏造反,决不可让李建成统兵去讨伐丹阳,立功树威。只是既然李靖不肯明言,他自己也就不想把话挑明。但房玄龄却不敢确定秦王是否明白了李靖的用意,因此道:“先生只怕言外另有深意。”
秦王道:“先生令文本传言,必是意在荐文本于我。只是目下不宜留他府中任职。”
房玄龄略一迟疑,又道:“只怕先生此外别有用意。”
秦王却摆手示意令他不必再讲:“我自明白,明日令岑文本来见我便是。”
房玄龄见秦王如此,知他已明白了岑文本的来意,便起身告退了。
却说李渊遣使到丹阳,封赏了吴国文武群臣。自王雄诞以下,莫不欣喜,唯有辅公祏内心郁闷。回到府中,便令人去请左游仙。
左游仙是辅公祏幼年好友,自称辟谷修道,不问世事。但自从杜伏威占据丹阳,辅公祏威名日盛后,他却不时来与辅公祏共叙昔日情谊。辅公祏见他胆识过人,益发将其视为知己。在遭到杜伏威的猜忌之后,便干脆随左游仙辟谷修道,不问政务了。但这不过是他的避祸保身之术。在暗中,他却不断笼络一批元老亲信,积蓄力量,以待机会,而这些主意大多出自左游仙。故此每当郁闷之时,他都会找左游仙商议对策,排解郁闷之情。待左游仙到来后,辅公祏便大发牢骚道:“我等身经百战,血战十年,方才打下这份基业,却被杜伏威拱手送给了李渊。跟随这等庸主,我辅公祏当真是瞎了双眼。”
却见左游仙微微一笑:“天下事皆在仁兄何如耳!”
辅公祏闻言眼前一亮:“你这厮有话只管明言,在我面前何必故弄玄虚。”
左游仙笑道:“今杜伏威在长安,丹阳万事由仁兄做主,兄若举义,谁敢不从!”
辅公祏长叹一声:“贤弟有所不知,杜伏威这老贼临走之前虽让愚兄掌管政事,却将军权交于王雄诞。雄诞勇武过人,又极得将士之心,欲扳倒此人,殊非易事。”
左游仙道:“小弟岂不知王雄诞,此人性情刚傲,不肯受屈。仁兄但称杜伏威暗传书信于兄,疑雄诞有二心,令兄假意防范。雄诞闻之,必负气不理军务,仁兄便可乘机夺其军权。那时丹阳之事岂不皆由仁兄做主!”
辅公祏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王雄诞亦非一勇莽夫,恐其未必轻信。”
左游仙邪邪一笑:“这个我兄自有妙计,何必再问小弟。”
辅公祏也会心一笑,便不再多言。
当天傍晚,辅公祏正在书房与左游仙共读一封信,忽见西门君仪大步走了进来,口中嚷着:“左公让我到此喝酒,他可到了?”
辅公祏见他忽然闯入,慌忙收起所读书信,道:“左公早已到了,我二人专等你到来。”
却见西门君仪忽然将脸一沉。原来西门君仪与辅公祏素来情同手足,他来辅公祏府中从不需通报。此时他见二人慌慌张张收起书信,显然是存心隐瞒自己,这让一向与辅公祏无话不谈的西门君仪如何不恼。
辅公祏见状,内心窃喜,却故作遮掩之状道:“兄弟,我这里正有好酒,今日定要与兄弟一醉方休。”
却见西门君仪冷笑一声:“既有好酒,当与兄弟同饮,我乃外人,自当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辅公祏忙上前拉住道:“贤弟何出此言?”
西门君仪道:“我一向视你为手足一般,今日你有何密事,竟在我面前遮掩,此岂兄弟所为?自今以后,不做兄弟也罢。”
说罢甩手又走。辅公祏一脸为难道:“兄弟,非是哥哥遮掩,实是此事若让你知晓,恐你为难。”
西门君仪道:“你是偷了皇上玉玺,还是睡了朋友老婆?若是偷了玉玺,正好卖了买酒喝;若是睡了朋友老婆,你我莫再相见。”
辅公祏又迟疑片刻,方才断然取出书信递于西门君仪。西门君仪取信瞥了几眼,忽大骂道:“姓杜的老贼,果然不仗义!我那雄诞兄弟对他忠心耿耿,为了他,竟疏远了我这做哥哥的。老贼竟无端猜疑他,真真糟蹋我那兄弟的一片忠心。”
辅公祏忙上前捂住西门君仪的嘴:“贤弟禁声,此事若传到外间,恐有大祸。”
西门君仪依旧火气不减:“我近日虽恼雄诞对我无情,却终究是旧日兄弟,见他如此受屈,却为他抱打不平。定要将此事告知他,也好让他明白老贼是何等样人。”
辅公祏闻言,似益发急得不知所措,慌乱之际,竟跪倒在西门君仪面前:“贤弟若是如此,不如便先杀了哥哥,也好让哥哥免去许多烦恼。”
西门君仪方才冷静下来,扶住辅公祏道:“哥哥何须这般!既然哥哥不许小弟外传,小弟从命便了。”
辅公祏这才回嗔作喜,挽起西门君仪一同饮酒去了。
却说西门君仪宴罢回到家中,想起杜伏威怀疑王雄诞之事,心中依旧愤懑,有心对夫人王氏讲,却又想起辅公祏的嘱咐,因而只能闷在肚子里,郁郁不乐。王氏虽然性格豪迈,却毕竟是个女人,有着女人细心的一面,更何况西门君仪每次出去饮酒归来,不是眉飞色舞地吹牛,便是撒酒疯讨打,可这一次竟然默然不语,便知他心中必然有事。忍不住骂道:“你出去灌了几碗黄汤,怎地便装起书生来了?有屁尽管放,莫让老娘猜疑。”
西门君仪刚要开口,却忽又摇手道:“此事告诉你不得!”
王氏怒道:“喝了顿酒,便长了本事?竟敢欺瞒老娘!快快讲来,若是惹得老娘恼了,又是一顿毒打。”
西门君仪摇头道:“辅大哥千叮万嘱,令我莫要告知你,我怎肯失信!”
王氏闻言,反被他气笑了:“哎哟,我这夫君何时又成了正人君子!你与辅公祏不过多喝几顿酒,便亲过我这和你同床睡了几十年夫妻了?真是里外不分。快快讲来,莫要真的讨打。”
西门君仪这才吞吞吐吐把方才在辅公祏府中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王氏。王氏闻言,顿时脸色大变,抬手就是一掌打在西门君仪头上:“这等事若不告知我那兄弟,他岂不是要吃暗亏?休管他辅公祏如何,我只要告知我兄弟。”
说罢便匆匆离家而去。西门君仪有心阻拦,却又不敢,眼见她走远,方才骂道:“这败家的婆娘,连累杀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