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解气
待众人散后,苏荷独自去琅玕居寻了何善骰。她那天青色绣紫丁香的荷包一直没有机会送予他,她想他遭此变故,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
何善骰正昏昏沉沉地躺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忽听见有人唤他,他慢慢坐起身来,透过未关的门瞧见了苏荷那抺柳绿色的身影。他忙起身走出房门。
苏荷站在弯曲的石子小路上,那娇俏的身影倒像路旁的一杆秀竹。她水润的圆眼睛望着走下石阶的何善骰,她见他面颊红润脚步虚浮,知他还未醒酒。
何善骰对于苏荷的到来有些讶然,他想着许是刘姝寻他有事。他拱手道:“苏娘子寻我所为何事?”
苏荷屈膝还了礼,她从袖中取出荷包递给何善骰说:“何大司农丞上次予了我一袋铜钱,虽是致歉,可我也想谢你。这是我自己绣的荷包,荷包里装着丁香花,有安神功效,望何大司农丞收下。”
何善骰有些受宠若惊,他未想到苏荷是来送自己荷包的,惊讶之后心中又感激不已。他接过荷包,笑说:“有劳苏娘子了,在下不胜感激。”
苏荷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小小的梨窝来。她说:“望你能早日好起来。”她眨了眨眼,打趣说:“这消磨一日光景,不知要少得多少钱财。”
何善骰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他突然觉得苏荷是这般的亲近可人。他拱手笑道:“苏娘子说的是,钱财是最为要紧的,我定会早日振作。”
“我也是与你说笑,这心中伤痛也要缓缓消解才好。”苏荷顿了顿,又问:“厨房熬了解酒汤,你可有饮过?”
“饮过了。”
“那便好,先告辞了。”
何善骰将苏荷送出院门,他目送着苏荷走进君川阁。一对云雀在桂树枝头嬉闹,那亲昵的姿态让他心中浮现出异样的感觉。他看向手中绣着丁香花的荷包,在那淡淡的花香之中,他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漂荡在男女之间朦胧的爱河之上。
程昭去了军营,刘姝独自坐在书房看一卷兵书。那兵书便是她外祖父所写,她送予程昭的那卷。
“兵者,诡道也。”
刘姝念出声来,她心想她外祖父与程昭的用兵之道倒是不谋而合。她想起程昭便想到了他的玄诡军,她放下兵书,脸上露出了探究之意。
“玄诡军,玄秘诡谲之军也。这倒和他人一样。”
她不自知地笑了笑。她的目光又落在她外祖父那浑厚遒劲的字迹上,她想起以往自己并不爱看这些兵书,也对用兵之道并无兴致,可现下为何又这般津津有味,难道这便是爱屋及乌?
“许是如此”,她眉眼含笑地喃喃道。
苏荷走进书房便瞧见刘姝这副少女怀情的模样,她笑道:“公主是在想太尉吗?”
刘姝坦然笑说:“是啊,我想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她顿了顿,又问道:“你的荷包送出去了?”
“自然,我绣得那般好,他还能不收吗?”
刘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她望着苏荷脸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打趣说:“你送什么不好,非要送荷包。若是何若磐误会你爱慕她,我看你怎么办?”
苏荷送荷包是因为自己正好绣了一个,若送别的什么,价低的不好,价贵了她又心疼。她眨着眼睛思虑片刻,说:“误会了也没什么。他若对我无意便罢了,他若对我有意,我和他都是爱财之人,倒也相配。”她眼睛转了转,又问道:“公主,若磐是他的字吗?”
“是啊,坚若磐石,端稳持重之意。是太尉替他取的字。”刘姝笑了笑,又打趣说:“怎么,如今倒关心起他来了?”
“奴婢不过问一问”,苏荷面上露出羞涩之意。她又岔开话题,说道:“明白要搬回春华庭了,我去瞧瞧她们收拾得如何了。”说着便走出了书房。
刘姝望着苏荷的背影笑了笑,而后又看起那卷兵书来。可她看了不过几句,便皱起了眉头,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犹豫再三,还是把那兵书收了起来放回了原处,又拿起一本自己的山水传记读了起来。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刘姝终于搬回了春华庭居住,季湘送来了一位厨娘朱氏和一位做粗活的妇人秦氏,两人瞧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那二人不住在春华庭内,照旧住在大厨房旁边的西园。
刘姝离开了一个多月,这春华庭倒变了一番模样。庭内芍药花已凋谢,留下一片绿意。而那两株太平花树已然开花,两树白白绿绿,清新可人。阁楼之后的四棵梨树花早已谢尽,绿叶之间隐隐可见指头大小的梨儿。
靠近院门处的左右墙面各开了一道月洞门,门外回廊相连,左侧厨房,右侧厢房。左右回廊之后各种着一株海棠树,那是程昭命人从宫中西苑移来的。可惜花期已过只剩下一树绿意。
那二层的阁楼内,苏荷和丹朱她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整理着刘姝的物件。
庭外,程昭穿着一身涧石蓝的常服,他陪着刘姝站在春华庭那朱漆的木门旁。
刘姝穿了身合欢红的广袖直裾,她望着她右侧的厢房想起夏青容她们来。若不出意外,原本住进这厢房的该是她们。如今,物是人非,也是无可奈何!
程昭长身玉立,他在刘姝身后说:“公主,那秋儿的尸首已找到,葬在了夏青容的坟墓旁。”
刘姝转身看向他,感激道:“多谢太尉。”她垂下眼,轻声说:“这样也好,她们也能做个伴。”
程昭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刘姝这落寞伤神的模样,他想要她永远喜笑颜开。他上前半步,讨好地说:“周阳云醉酒溺亡了,死前痛苦挣扎了许久。公主心中可痛快?”
刘姝没有回答程昭的话,她仍旧垂着眼,她望着自己白皙秀美的手掌喃喃道:“如今我这手上也有两条人命了。”
“两条算什么!我手上的人命可是数也数不清!”程昭目光沉沉。
刘姝抬眼看向程昭,他那双丹凤眼中的复杂情绪是那般沉重,如黑夜之中的山岳一般。那山岳之上生长着的是痛苦、是恐惧、是愧疚、是不安,它们生根发芽深深地盘距在土壤之中。常年身在黑暗,你只知那是山岳,却不知那山岳之中有着怎样的苦痛!也不知这些苦痛又怎样折磨着背负山岳前行的人!
她心疼地望着他,抬起手抚平他额上的眉头,柔声安尉说:“太尉,别怕。我会陪着你。”
程昭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般颤动起来,颤动之后心中又涌入一阵又一阵的暖流。从未有人让他别害怕,说会陪着他,从未有过!他们都以为他坚强如斯,又怎会害怕,可他们却忘了他也只是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拥入怀中,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原以为自己不需要什么关怀,我自小便是这般活过来的。可如今才明白不是不需要,而是少有人给过我。怀夕,我们就这样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吧!”
“好,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刘姝依靠在他肩头笑了起来。
惠风轻拂,衣袂翩翩,那涧石蓝的衣裳和合欢红的裙摆重重叠叠,亲密无间。
好一会后,程昭才放开了刘姝,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手镯,是那只碎裂的海棠玉镯。那断裂处用金镶嵌上了,技艺精湛,可谓是纹丝合缝。他将玉镯戴在她右手腕上,望着她欣喜的眼睛沉声说:“公主,唯有直面恐惧才能无所畏惧!”
刘姝点了点头,看向自己腕上的玉镯。这些时日她总觉得自己手腕上空落落的,如今戴上玉镯才觉得安下心来。
程昭轻轻地牵着刘姝的手掌,绕过小厨房往那片松林后行去。行过松林间的青石板小路,眼前豁然开朗,一汪池水出现在眼前。
清池之上,朗日之下,荷花娇艳欲滴,荷叶亭亭如盖。清风拂来,粉粉绿绿,高低起伏,宛如美人舞于清池之上。
刘姝望着这一池粉花绿叶,只觉心中的郁闷之气已随风而散。
程昭牵着她转过身来,她惊讶地发现,那松林边有一架高高的秋千。
她放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她摸着那秋千绳,回想起儿时荡秋千的场景。她转头向他笑说:“我儿时也荡过秋千,是阿母命人给我修建的,我可喜欢了。可后来刘娇从那秋千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那秋千就被拆了。我伤心了好久,可阿母说等我长大了,还会再有的。”
她开怀地笑出了声,转身坐在了秋千上。她慢慢地摇晃着秋千,眉开眼笑地说:“阿母果真没骗我,我如今又有秋千了。”
程昭站在秋千旁,他望着笑颜如花的刘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这真是世间最美的笑颜,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呢?
他眼眸之中泛着柔情脉脉的波光,邀功一般地说:“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跟着林木学了许久!”
刘姝停下秋千,她站起身来望着程昭的眼睛,诚挚地夸赞道:“太尉当真是无所不能,竟然连木工也会。”她又歪着头得意地说:“我当真是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程昭听着刘姝温声软语的话,心中有些飘飘然,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公主这话说得极对!”
两人相视着笑出声来,周遭一派和乐安适。
刘姝重新坐回秋千上,程昭自觉地走到秋千后推着她。她向后偏着头说:“儿时我每次坐秋千,苏荷她们总是担心我摔下来。可是我一点都不怕,我荡得很高很高,都能看到墙外来来往往的宫人。”
“公主当真不怕吗?”程昭在她身后笑问道。
刘姝转回头,望着远处高远的云天笑回:“不怕。”
“当真?”
“当真!”
程昭便用了些力气,将她高高地推了出去。
刘姝双手紧紧地握着两旁的秋千绳,她的广袖垂落至手弯,露出手腕上那珍贵的玉镯来。合欢红的广袖和裙摆随着她在空中荡漾,起落之间裙摆翻飞,露出她那白色的衬裙来。
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迎风而起,像是要展翅高飞的白鹤一般。她痴痴地望着那天和云,似乎自己就要触摸到那一望无际的蓝和白。
起落之间,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荷花荷叶之上,她很快又被花叶之下波光粼粼的池水所吸引。她忽然想起,在华沐苑那汪池水中瑟瑟发抖、可怜无助的自己,在阳渠之中惊惧害怕、狼狈不堪的自己,也不由得想起那居高临下、冷嘲热讽的程昭。
她沉思片刻,叫程昭停了下来。她坐在秋千上转身向他说:“太尉,我适才望见那池水中有鱼儿,你帮我捉一条可好?”她说着,眨了眨明亮的杏眼。
在那水润眼眸的恳切注视下程昭并未多想,他笑着应道:“好,公主想要,我自当效劳。”他说完,往池边走去。
刘姝静悄悄地跟了上去,她站在程昭身后,她见他弯腰往那花叶之下细看,她觉得时机到了,伸出手来把他往池水中推去。
可程昭是习武之人,动作敏捷,下盘又稳,他一个闪躲,拉住了她的手腕。
刘姝是用了些力的,她止不住地往池水中倾倒,若不是程昭拉着她的手腕,她只怕已经摔进了池水之中。
程昭稳稳地站在那里,他气定神闲地拉着斜倾于池面上的刘姝,只要他一松手她必定摔进池中。他挑了挑眉,笑问道:“公主,这是做甚?”
刘姝也只惊慌了片刻,而后神色便恢复如常。她冷着脸说:“太尉,若我今日打湿一片衣角,那往后你就莫想与我同榻而眠!”
程昭想到床榻之上的旑旎风光忍不住动了动喉结,那望着刘姝的眸光都暗了几分。
这时,一阵风拂来,吹动刘姝的裙摆,眼看那裙摆就要落到水面之上,眼疾手快的程昭赶忙把她拉了回来。他甚至还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有惊无险地叹道:“还好,未湿。”
刘姝把手腕从程昭手掌中拽出来,她揉着自己那发红的手腕,问道:“太尉可知那华沐苑的池水有多冷?那阳渠之中的水有多脏?我对你有多气恼?”
程昭早猜出刘姝是为那些事报仇,他心疼地望着她发红的手腕,认错道:“是我不好,公主勿恼。”
刘姝心中的气已消了一半,但她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程昭见状,又说:“若公主心中有气,不妨一脚将我踹进池中。”
刘姝望着他眨了眨眼,为难道:“这不好吧。”
程昭不以为然地笑说:“无妨,只要公主能消气,有何不可?”他说完,转身面向池水。
刘姝柔情脉脉地望着程昭的侧脸,她口内道:“哎,你是堂堂太尉,又这般诚恳地认了错,我于心何忍,怎狠心将你踹进这池水之中?”
她说着,已走到了他身后。她眸光一沉,提着裙摆抬腿就朝他身上踹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程昭摔进了池水中,他身下的粉花绿叶被压倒一片好不可怜。
程昭是料到刘姝会狠下心来踹他这一脚,谁让他以前行事无有顾忌,害得她吃了许多的苦。如今也算是报应吧。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池水之中,一汪清池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变得浑浊起来。
刘姝踹了程昭后便退开了好几步,生怕狡猾的他转身就拉她下水。她站在那里,看着他那狼狈模样笑弯了腰。
程昭抹了抹脸上的水,含笑问道:“公主可解气?”
刘姝缓和了一下愉悦的心情,她收了笑说:“气是解了,可我的裙摆还是打湿了。”她说着,提起被水花溅湿的裙摆向程昭展示。她故意叹了口气,说:“看来往后太尉只能独守空床了!”她说完便自顾转身离开了。她要去将这趣事告知苏荷,让苏荷也欢喜欢喜。
程昭望着刘姝那欢喜的背影握紧了拳,他冷冷地笑了笑,站在那浑浊的水中咬牙说:“休想!”
有一种无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若不是程昭宠着刘姝,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如何赢得过心狠手辣的他。程昭纵然是翻墙越窗也会睡到刘姝的床上。因而,次日刘姝又浑身酸痛得起不了床,而程昭却一脸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