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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解愁

君川阁左侧的琅玕居内绿竹猗猗,酒气飘香。

何善骰和骆伏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他们身后放着好些琉璃瓶。

二人的脸色都不好,尤其一身丧服的何善骰,面容上布满悲痛。他晃了晃手中铜绿色的琉璃酒瓶,苦笑着说:“太尉说这酒叫解千愁,可我为何越喝越愁?”他抬起手,猛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手来时已红了眼。

骆伏静静地坐在何善骰身旁,他双手放在腿上,腿边放着他的佩剑。他不会安慰人,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何善骰斜靠在身后的石阶上,不解地问:“我以往那般想要逃离她们,可她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为何会觉得这般心痛?”

骆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嗫嚅了一下嘴,最后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善骰又喝了一口酒,几滴眼泪落在丧服上,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说:“人活着当真是苦啊,为何总是这般无常?”他闭着眼叹了口气,在睁开眼来时,眼中的痛色散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骆伏,炫耀地笑说:“你怎么不喝?这可是太尉送给我的,一整箱的宫中御酒。”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手中的琉璃瓶,他听着那清脆的声响说:“连装酒的瓶子都这般贵重,我倒也享受了一回!”

骆伏不喜饮酒,他讨厌醉酒后那浑浑沌沌的感觉。可他望着何善骰那含悲忍泪的笑容,却打算和他大醉一场。他拿起身后的一只琉璃瓶,拔开瓶塞仰头喝了一大口,却不料被呛得咳嗽连连。

何善骰瞧着骆伏那脸涨得通红的模样笑了起来,不紧不慢说:“这酒烈,你不大喝酒,喝慢些。”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将酒咽下后,他望着面前弯曲的石子小路,沉声说道:“酒不烈,喝不醉,如何解得了愁?”

“这话说的不错”,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紧接着,便从半开的院门走进一高挑大气的女娘来。

何善骰见过那女娘,她是河郡侯府的女公子何念,他们曾在醉春风同饮过美酒。他不知她为何来了自己院中,却也忙放下酒瓶站起身来,抱拳唤道:“何娘子。”

而一旁的骆伏站起身来抱拳,并未言语。

一身素衣的何念抱拳还礼,落落大方地说:“是我打扰了,何兄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同姓,又同是爱酒之人,脾性也颇为相投,虽只见过一面何念已然视他为友,今日偶然重逢心中自然欢喜,待他便亲近起来。

可随着何念进来的沈希却笑着打趣道:“阿念,我却不知你何时有了个兄长?”

何念瞪了沈希一眼,并未回答他。她反而看着何善骰身后的琉璃瓶问道:“这是什么酒?这般香。我隔老远便闻到了,因而寻了过来。”

何善骰识得沈希,这个风流倜傥的姿意少年洛京之中谁人不识!他无论是在金玉殿堂,还是在棚屋瓦舍,都能谈笑风生的洒脱姿态谁人不羡慕!他又何尝不想活得如沈希一般逍遥自在,可惜他生来便没有那样的资格!

“这是宫中贡酒,名叫解千愁,亦叫九酝春酿。”他回答着又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沈公子。”

沈希手中拿着一把收拢的伞,他恭敬地回了一礼,口内道:“何兄。”

何念闻言,冷哼一声,嘲讽地说:“沈维今,我也不知你何时多了个兄长!”

沈希放下手来,他温和地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我与何兄近在咫尺,怎不能称兄道弟?何兄,你说是也不是?”

何善骰从善如流地笑说:“沈弟说的是。”

何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瞪着沈希说:“那你适才为何嘲讽我称兄道弟?”

“我并未嘲讽,我只是问你。”

沈希坦然地笑了笑,又故意说:“是你错了,你与何兄该称兄道妹。”

何念气得咬牙,大有要打他的架势。

那站在院门口领着他们进府的季湘见状,忙开口道:“何娘子,沈公子,二位不是来见公主的吗?”

那何念和沈希是听闻刘姝遇险一事,故而来太尉府探望。

“是啊,你这一打岔倒把正事给忘了。”沈希看着何念说。

何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却看向何善骰和骆伏道:“你们二人不如随我们同去,人多也热闹。”

何善骰和骆伏同时皱起了眉,何善骰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骆伏却始终冷着个脸。

沈希见状,笑道:“莫非你们怕公主?”

“怀夕有何可怕的?程太尉才可怕。”何念把目光从沈希身上移向那为难的二人。

骆伏因何念说程昭,神色便越发冷淡,嘴唇也抿得越发紧。何善骰却笑着回道:“这尊卑有别,我们不敢乱了规矩。”

“规矩?你可知怀夕自小便是最没规矩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她什么事没做过?我们常说,她是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何念说着,便笑了起来。她见何善骰脸上仍有犹疑,便看着他身上的丧服劝道:“心中苦闷时饮酒,就得人越多越好。人一多也就把愁苦忘了。”她走上前去,如儿郎一般拍了拍何善骰的肩膀,口内道:“走吧。”

何善骰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娘如此对待,倒愣在了当场。

一旁的季湘大概知晓那二人与刘姝之间的事,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也把刘姝当做了自己人,她想着同是太尉府的人,若有心结也该趁早解开。她便也开口劝道:“你们便同去吧,公主不会怪罪。”

何善骰不好再拒绝,点头应下了。可骆伏却冷着个脸没有表示,何善骰便替他做了主,拉着他出了院门。

君川阁内,刘姝和苏荷站在廊檐下等候,见何念等人走进院门,她们笑着下了石阶迎了上去。

何念等人向刘姝行了礼,刘姝扶起何念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她看见何善骰和骆伏时只是眨了眨眼,并未多想。

何念直起身来笑说:“怀夕,你儿时最爱热闹。今日我带了这许多人来,让你好好热闹一番。”

“多谢表姊。”刘姝笑了笑。

沈希却开口道:“公主妹妹莫忙着道谢,我们可是算着时辰来用午饭的。”

刘姝笑得越发开怀,她看着沈希手中的伞说:“那沈阿兄手中这伞可是上门拜访的礼品?”

何念打趣笑说:“什么礼品?这是他自用的。”她又嘲讽道:“一个儿郎倒像女娘似的用伞遮阳!”

“偏见!”沈希将伞紧紧地抱在怀中,“你能练刀,我为何就不能打伞?”

何念被沈希问得哑口无言,正捏紧拳头咬牙时,刘姝开口道:“表姊、沈阿兄,去偏厅用饭吧。”

何念跺跺脚上了石阶,朝人进人出的偏厅走去。

沈希站在原地,他随着刘姝的目光看向何善骰、骆伏。

刘姝淡淡地笑了笑,向那二人说:“太尉也会回府用饭,你们也一道吧。”

何善骰和骆伏抱拳道谢。

几人这才先后进了偏厅。

何念已在右侧下首的食案后跪坐下,沈希见状在右侧上首坐下,他朝她笑了笑,她却只是冷哼。

何善骰和骆伏在左侧坐下,二人都不敢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刘姝。

刘姝身前的食案略大,她身旁放着一张锦垫,那是替程昭备下的。

而苏荷则跪坐在她身后,只是此时她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何善骰身上。

丹朱等人有条不紊地端上香浓的酪浆来。

刘姝笑说:“太尉稍后便回,诸位先用些樱桃酪浆去去暑吧。”

何念不喜欢这些浓稠粘腻的东西,她笑道:“怀夕,我们可是来喝酒的。”

已退至门外的丹朱适时开口道:“娘子稍候,季管事已去酒窖取酒。”

“如此便好”,何念勾了勾唇。她已听闻过夏青容的事,见刘姝身边的婢女换了新人倒也并不奇怪。

“表姊,舅母们可好?”刘姝问道。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她也未能去河郡侯府看望。

“她们都好,只是忧心你,出门前还千叮万嘱,让我多关怀你。”

“多谢舅母们挂念,我也很好。”刘姝说完笑了笑,又看向沈希问道:“沈阿兄,伯父伯母和阿彤可好?”

沈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说:“都好。只是外祖母病了,母亲带着阿彤回颖川郡看望了。”

“那你为何不去看望,你又无甚要事?”何念奇怪道。

沈希倒少见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略想了想说:“外祖母身体一向康健,只是自去岁舅父病逝后每隔不久便会病上一回,每回定要叫上母亲和我前去看望。回回都提起我那表妹的婚事。”

其实沈希知晓他外祖母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想逼着他娶他那表妹。他母亲也心知肚明,因而,这次便未让他同去。

何念听了沈希的话来了兴致,她倾身笑问道:“怎么,你外祖母是想让你娶那表妹吗?”

沈希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不想娶她吗?为何?”

沈希想起他那矫揉造作的表妹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回说:“我与她脾性不和。”

何念也未多想,又问道:“这世上好儿郎这般多,你外祖母为何偏要让她嫁于你?”

只因沈希那表妹王映颜是家中独女,家人宠溺太过,性子便过分的娇柔造作。那些高门显贵大多知晓内情,谁家都不愿娶这般的新妇过门。而那些小门小户,王家又瞧不上。她家中三个兄长都已婚娶,她的婚事却耽搁了,到而今已年有十八。她父亲这一去,她母亲便越发急迫,整日在她祖母面前哭诉。她祖母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沈希身上。

这个中内情沈希不好外道,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念。

刘姝大概猜出了几分,她正想开口为他解难,可巧程昭回来了。

除过刘姝外,其余人等起身行礼。

程昭穿着玄色官服,他脱鞋步入室内,目光落在刘姝身上,口内道:“都坐吧。”

他大步走至食案后,在刘姝身旁跪坐下,自然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看向下面众人,含笑说:“你们不必拘礼。”

刘姝转头看向他,温柔地笑了笑。

这时,丹朱等人陆续地端上吃食来。季湘也带着阿喜等人送来了美酒,她拿了两种酒,一种是醇厚甜腻的金浆,另一种是浓烈醇香的九酝春酿。

刘姝看向季湘说:“季管事辛苦,也留下来用饭吧。”

程昭让季湘将酒放在他身旁,他说:“公主既让你留下来,你便留下吧。”

季湘道谢答应下来,何善骰见状,将自己的坐垫让出来移到了一旁。季湘感谢地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同案而坐。

朱丹见状忙命人备上碗筷酒杯和坐垫。

而程昭已端起铜壶,将那淡黄色的金浆倒进玉耳杯中。他将那杯酒放在了刘姝面前,柔声说:“这酒是甘蔗酿造,入口微甜,公主许会喜爱。”

室内众人除过季湘和苏荷,他们何时见过这般温声细语的程太尉,他们甚至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位高权重、冷心硬肠的程太尉。

刘姝却未察觉到他们的异样,反而在程昭的注视下以袖掩面,微微地饮了一口酒,果然入口微甜,回味起来有些许的辛辣。她虽不大饮酒,可这酒却是喝得的。她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程昭也笑了,他伸手拿起一旁装着九酝春酿的琉璃瓶,空腹饮了一大口。

刘姝见状便夹起一筷子烩菜放到了他碗中,关怀道:“空腹饮酒伤身,太尉用些菜吧。”

在以往的日子里,等待过程昭用饭的人和给他夹过菜的人屈指可数,可现下刘姝却在短时间内将两件事都做了。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逸,好像自己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可分明自己已有多年未奢求过别人的关怀。他欢欣地笑了笑,将碗中的菜吃了个干净。

同样对瓶而饮的还有何念和何善骰。辛辣入喉,何念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看向程昭笑说:“今日倒是托了太尉的福,喝到了这梦寐以求的贡酒。怀夕生辰时,我曾送来两坛秋酿,不知太尉可有品尝?”

程昭回说:“尝了,确实是好酒,我那位老友也是赞不绝口。”

何念笑着看向对面,说:“你们若有机会定要去喝一喝那五原城门口老叟酿的烈酒,那才叫一醉解千愁!”

“烈酒好啊,我定要去喝上一回。”何善骰笑说。

程昭也笑了笑,他又看向刘姝柔声说:“公主可知这九酝春酿还有个别名唤作解千愁?”

刘姝倒是听过,毕竟她的父皇爱饮酒。但是她却问道:“何谓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程昭回说。

“大梦一场,醒后千愁亦不休,所为何来?”刘姝不解。

何念饮了一口酒,笑回说:“人生苦短,能求的也就这片刻的欢愉罢了。”

刘姝垂下眼看着耳杯中的酒水,问道:“难道不能长久?”

何善骰喝得有些醉意了,他胆子大起来,回说:“公主,这世上莫说欢愉,就连其他的事也没有长久的。”

“这话说的不错”,何念举起酒瓶说。何善骰见状也举起酒瓶来。两人相视一笑,一起饮了一大口酒。

沈希看着何念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玉耳杯中的酒,心里已经做好了照顾醉鬼的准备。

刘姝又怎会不知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的道理,可她就是盼望着能有长长久久的欢愉,她不想再承受欢愉之后分离的痛苦,那样还不如不要经历一场欢愉!

她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心中的郁闷被这一杯浊酒浇散,她看向豪饮的何念笑了笑。

何念已喝完了一瓶酒,丹朱见状惊讶之余又不急不徐地奉上了第二瓶酒。

何念拔了酒塞朝何善骰举着酒瓶说:“为我们这两个丧居豪饮之人干一瓶!”

何善骰应了一声“干”,也喝起第二瓶来。

沈希已喝完了第一杯酒,他笑说:“我们这一屋子倒有许多不守规矩礼数之人。”

何善骰脸颊泛红,他重重拍了拍食案,倒把身旁的季湘吓得差点扔了筷子。他不屑地说:“什么规矩礼数,那都是些虚的。若心中有孝道,喝不喝酒有何紧要?”

何念如同遇到知己一般,她直起身来,也重重地拍了一下食案。她认同道:“说得没错!规矩礼数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编造出来诓骗人的!”

沈希看着这两个癫狂的人摇了摇头,他并非不认同他们说的话,而是觉得规矩的存在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他想,若世上没了规矩礼数,那所有人必定像这两个人一样癫狂,那这样的人世不就如同地狱一般吗?

微醉的何念瞥见了沈希摇头,她拖着身下的坐垫一跳一跳地挪到他身边,她凑到他眼前质问道:“你为何摇头,是瞧不起我们?”

沈希被何念吓了一跳,忙移动了一下腿,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何念酒气上头,她被沈希的举动激怒,她确切地以为他就是瞧不上她。她朝他扑过去,他没有防备被她压倒在地。她毫无章法地拍打着他,口内嚷道:“让你瞧不上我!瞧不上我!”

一时间,室内的人除了程昭和骆伏外都慌乱起来。程昭是饮着酒如局外人一般笑看着好戏,而骆伏则是静默地用饭,这场闹剧也只让他抬了一下眼皮。

而季湘、何善骰、丹朱三人已涌过去劝说着拉开那二人。至于刘姝和苏荷也都站起了身来,她们儿时也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可多年未见,还是忍不住惊讶。但惊讶过后,她二人互看了一眼,偷偷地笑了起来。

宴席在吵闹之中结束,倒增添了人世间的热闹,想来多年以后那些人回忆此事,也定会为此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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