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岁除
游乐将刘姝等人安置在了程昭儿时住过的昭然院。
那院落已焕然一新,房中程昭儿时的用具早在他入军营后被他母亲一怒之下付之一炬,如今都是新添置的用具。
这院落不算小,这么些人也正好住得下。游乐原本是想将何善骰、骆伏、阿喜安排去客房,可刘姝见能腾出一间空房来,便让他三人也住在了这院中。她不仅是为了热闹,也是为了苏荷和云丫。
从洛京随行而来的其余婢女侍卫便住进了客房。
待收拾妥当,用过晚饭后,已是暮色苍苍的时分。
程昭和刘姝相拥立于廊檐之下,两人的神色在安然之中带着欢喜。
刘姝突然想起在蔚然堂看见的那幅壁画,她偏头看向程昭,问道:“父亲可是字云斐?”
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程昭在灯光之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望着无边的夜色,轻声说道:“是,蔚然堂的那幅壁画便是父亲所作。阿父是个随和的人,亦好交友,犹记得儿时蔚然堂总是高朋满座,谈笑风生。我就站在阿父身边,听他们说笑,那时好像这世间再无烦恼。阿父也总是会笑着低下头来问我,阿昭,你以为如何?”
“阿昭?”刘姝眨了眨眼,“阿父是这般唤你的?”
程昭转头看向她,他望着她的眼睛说:“是,他唤我阿昭。”
刘姝突然笑了起来,她掰着手指头说:“我平时唤你太尉,生气时唤你程昭,柔情蜜意时唤你程君川,如今又多了个阿昭,我该何时唤呢?”
这时,丹朱从室内出来,轻声说:“公主,水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程昭闻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在刘姝耳边低声说道:“你可以在水花四溅时,唤我阿昭。”
刘姝羞红了脸,低声恼道:“程昭!”
程昭眸色深沉,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他一下将刘姝拦腰抱起大步走进了室内。
见状,云丫等人都红着脸退出房门,将门紧紧关上。
这时,苏荷走进了院门,她听从刘姝的吩咐去给程清菡的三个孩子送了些京中带来的糖果。她见丹朱、云丫、和巧、如慧四人远离了那房门紧闭的房间便明白发生了何事。原本想要去向刘姝禀告的她笑着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待何善骰、骆伏、阿喜三人抱着最后的三箱重物走进院来时,看到那紧闭的房间内烛火熄灭了。这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都在心中想,怎的这般早就安歇了。
转眼之间,已是岁除之夜,各家各户都在祭祀门神,以求辟除灾厄。
昭然院内的各个门上都贴了老虎画像。阿喜和骆伏在每个门两侧挂上画有神荼和郁垒像的桃木牌。何善骰则在每间房的门梁上悬挂一条供门神抓鬼使用的苇索。
云丫自然跟在骆伏身侧,笑嘻嘻的给他递这递那。
阿喜在另一道门前瞧见羡慕地笑了笑,他转过身来,却见和巧将原本放在窗台上的桃木牌递给他。
和巧含羞带怯面上泛着红霞,她大着胆子抬眼望进阿喜透亮的眼中,小声说:“我来帮你。”
阿喜的脸也红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桃木牌,道了句:“多谢。”
和巧的胆子大了起来,她笑说:“你和云丫可真像,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们是兄妹。”
云丫听见了这话跑了过来,她看着和巧笑道:“什么兄妹?我可是阿姊,我十九,阿喜才十八。”
阿喜已将桃木牌挂好,他望着云丫讨喜的笑脸,说:“阿姊说的是。”
云丫是家中幼女,她一直想当阿姊,如今阿喜圆了她的梦,她自然欢喜,忘形地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再叫声阿姊来听听。”
“阿姊。”
阿喜听话地又叫了一声。
这时,已挂好苇索的何善骰从这间房内走了出来,他看向不远处的骆伏,打趣说:“如安,你冷着一张脸干什么?一派喜气洋洋的,你这般岂不扫兴?”
如安,是骆伏的字,他年已及冠,程昭便替他取了这个字,望他余生安然。
骆伏确实冷着一张脸,他望着与阿喜说笑的云丫心中莫明地燃起了怒火。心中的怒火越盛,他的脸便越冷硬。他不理睬何善骰,径直往院外走去,却未想到在门外遇上了苏荷等人。
苏荷、丹朱、如慧每人手中提着两个食盒。苏荷望着眉目冷峻的骆伏问道:“骆如安,你去何处?这饭食酒水我们可都拿来了,公主免了我们伺候,让我们自在地用一顿饭,你可别扫兴。”
这时,何善骰已走到了骆伏身边,他朝苏荷笑了笑后才拉着骆伏往院内走去,劝说道:“岁除之夜,是团圆之夜,你这一走岂不是不能团圆了?”
云丫这时也走到了骆伏身边,她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道:“是啊。如安,有你在才叫团圆。”
骆伏望着云丫透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的气便消了,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何善骰见状,拍手笑道:“好了,大伙来用团圆饭吧,用过饭后去烧爆竹,看傩戏!”
众人都笑着走进了饭厅,他们将几张食案拼在一起围坐一圈,又将饭食酒水摆上。
苏荷将那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等五种蔬菜做成的五辛盘摆放在了正中,她口内笑道:“岁除尝辛,驱寒安康,你们可要多吃点!”
“好,尝辛,长新,愿来年焕然一新!”何善骰笑道。
众人都笑着附和起来,都盼着来年有个好兆头。
这边,蔚然堂上灯火通明,程昭和刘姝敬过许氏祝岁酒后各自得了一袋压胜钱。那钱上印着吉祥如意、平安康健等祝福语,虽不能用来买卖,可却能做饰物佩戴。
而后程清菡和那三个孩子也向许氏敬过酒得了压胜钱,又向程昭和刘姝敬了酒也得了压胜钱。
敬完酒后,堂上的人便安安静静地用了这团圆饭。
一时饭毕,众人起身来到廊檐下,看奴仆们烧爆竹。
苏荷等人也酒气熏熏地赶了过来,围在那火堆旁,都往那火堆中扔着竹节。
刘姝拉着程昭走下石阶,她又看向那三个孩子说:“走啊,去烧爆竹!”那三个孩子看了一眼程清菡,便欢欢喜喜地下了石阶,跟着去烧爆竹去了。
火光炽烈,一片通明,众人欢欢喜喜地围在这火堆前,听着那爆竹的噼啪之声,期盼着新的一年安康喜乐,诸事顺遂!
爆竹烧到一半,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锣鼓之声。
那三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个名叫许有礼,他欢呼道:“驱鬼逐恶的傩戏来了。阿母,外祖母,快去看傩戏。”他喊叫着往府门外跑去。那许有义,许有廉都欢喜地跟在他身后往府门外跑。
程清菡关切地喊道:“你们慢些!”她又扶着面露笑容的许氏下了阶来。
刘姝也拉着程昭笑盈盈地往府门外跑去,和那些孩童一般无二。
一时之间,各家各户的府门外都站满了人。
傩戏的队伍缓缓而来,赤帻皂服的儿郎,手执大鼗,舞动得咚咚作响。而后,那面戴方相氏四目面具,身披熊皮,玄衣朱裳的儿郎执戈扬盾,凶神恶煞而来。又有扮成十二兽的儿郎,身穿兽衣,头戴毛角,随着鼓点舞动。
在这一片繁华热闹之中,刘姝紧紧地握着程昭的手,她心中欢喜激荡,此情此景,似乎是她盼望了许久的。她又看向何善骰身边的苏荷,苏荷若有所感,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她又环视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欣的笑容。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欢喜围绕着。
在这欢喜之中,她想起远在洛京的亲人故友,想起那些离她而去的至亲,她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心中亦是暖暖的。她想,她活得很好,她的阿母,她的外祖母可以安心了。
刘姝转头看向程昭,却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安然喜乐。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低下头来,她在他耳边含笑说:“程君川,新岁喜乐,平安康健!”
程昭置身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可他却觉得只有刘姝才是属于他的热闹。他将他的热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怀夕,愿往后岁岁年年与你同乐!”
刘姝暖融融的心也像燃烧着的爆竹一般噼啪作响,她正想抬手抱住程昭却发现许多人看着她们。她羞红了脸,忙挣扎着说:“太尉,放开我,好多人看着呢。”
此情此景,程昭哪会在乎别人的目光,他现下沉浸在喜乐之中便有些不管不顾。他松开了刘姝,却捧着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
许多人把看傩戏的目光落到了他二人的身上,更有好事者欢呼了起来。
而刘姝则惊得瞪大了眼,她又羞又怒地推开程昭,下意识地扇了他一巴掌。她羞得无地自容,分开人群跑进了府中。
苏荷见状,忙追了上去。
而程昭摸着自己被打的脸笑得心花怒放,而后他也转身走进了府门。
骆伏望着程昭的背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何善骰拍着他的肩膀说:“打是情,骂是爱,太尉是乐在其中。”
刘姝的一巴掌惊得许多人噤了声,更让那些傩戏的舞者分了神停下了脚步,后面的撞上了前面的,推挤之间倒了一片。
那些好事者见状,欢呼着吼叫道:“今夜岁除,好生热闹。”说着,便有人撒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压胜钱。孩童一拥而上,争抢着压胜钱。有人担忧孩童安危,有人只是袖手看热闹。
一场热闹很快散去,锣鼓重新响起,傩戏的队伍继续前行。
刘姝原本打算一整夜都不理睬程昭,可在听到他说要带自己乘船去看海上升红日的景观时,她便将羞恼抛在了身后,一心只想着乘船看日出。
程昭原本是想后日带刘姝去看日出的,因明日正旦是要祭祖的。可她着实是气得狠了,他不得不想法子哄一哄她。如今也只好提前祭祖,扰得祖宗不得安睡,总比自己不得安宁好。
一夜燃灯守岁,奴仆将昨夜剩下的饭菜撒到大街上,取一个辞旧迎新的好彩头。
赶在天未明时,程昭便带着刘姝去宗祠祭祖了。而脸色不好的许氏和程清菡他是连看也未看一眼。祭完祖,众人一道饮了消除病痛,以求长寿的椒柏酒后,他便带着刘姝等人赶去码头。而何善骰骆伏早已去码头安排妥当。
夜色朦胧,海风阵阵,刘姝裹着厚重的斗篷,异常兴奋地站在船头,她望着夜色之中平静的海面,心中陡然升起自己只是沧海一粟的渺茫感。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散了,对于初次乘船在海上航行的人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
刘姝望着远方海天相接处的那抺白色想起了一些往事。她看向拥抱着她的程昭说:“太尉,从前我以为嫁给你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如今才知晓原是同归路。”
程昭低头望着刘姝模糊的脸,含笑说道:“世上的人走的都是不归之路,没有谁能回头,幸好你我能携手前行!”
“儿时想过要嫁给一个知情识趣,胸怀宽广之人。以往觉得你跟我想嫁之人全然不同,可如今却觉得我要嫁的就是你这般的人,你说怪也不怪?”
“不怪,只因公主甚是爱慕我!”
二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转头向远天看去。
苏荷等人也是初次乘船出海,这里看一看,那里望一望,自然也是欣喜异常。
可这欣喜劲并没能维持多久,这些初次乘船的女娘很常见地晕起了船。何善骰、骆伏也料想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备下了汤药。但刘姝却晕得厉害,竟呕吐起来,一站起来便觉得难受,唯有躺着才好受一些。这突如其来的折磨,让她再没有看日出的兴致。她只能呆在船舱内,面色苍白地躺在程昭怀中。
这种情况下,众人也就没了观景的兴致,程昭只好下令返航。
船头调转,将万丈红霞留在了身后,驶进了朦胧的夜色中。
程昭抱着刘姝走下船来时,天光已大亮,码头上已有许多行人。
紧闭着双眼的刘姝突然听到了一阵乐声,那声音空灵婉转,如泣如诉,让她的身心顿感舒畅。她睁开眼来叹道:“如此乐音,甚美!”
她让程昭放她下来。她循着声音上了石阶,瞧见一个沧桑妇人跪坐在地上吹奏。她认出来她吹奏的是雅箫。那妇人面前还摆放着许多用绳子、竹蓖片把长短不一的竹管编成一排的雅箫。看来,她是卖雅箫的。
她静静地听她吹完,待她放下手中的雅箫后,她问道:“娘子,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那妇人神色冰冷麻木,她看也不看刘姝,只是说:“是我自己编的曲子,名唤《桃夭》。”
刘姝疑惑起来,她问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夭吗?”
“是。”
“可那不是祝贺女子出嫁吗?你这曲子却如此哀伤。”
那妇人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她冷笑着看了看刘姝和程昭,悲哀地说:“谁又知所嫁是良人,又岂能始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看我如今这般形容,便该知晓所嫁非良人!”
程昭听了这话皱紧了眉头,他看着那妇人眯了眯眼。他拉起刘姝的手说:“公主,我们走吧。”
刘姝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作痛,她神色恍惚,任由程昭拉着她离开了。
而苏荷却向那妇人买了支雅箫,又问她是否能教自己吹奏。那妇人得了钱财,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便点头应下了。此后几日,虽阴雨蒙蒙,但苏荷每日都来这码头向那妇人请教。
程昭一行人在青州呆了五日,待那阴雨停后便动身回了洛京,他们要赶在元宵之前回去。
这一路上,众人每日都能听到苏荷那断断续续的雅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