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金身
万鬼齐喑，幽冥无情。
漫天火云浩瀚奔涌，如同怒海翻腾泛着层层血色，沉沉压覆在虚危山上空，仿若随时都会从暗色的天穹之上坠落下来。
为了万无一失，在太一尊神的点拨下江奕宸用移山填海之术将万鬼阵与血池的维度空间相叠，将冥界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因为与北天魔帝有约在先，冥界和魔族双方皆不可出兵，只能以私人恩怨了结与慕绾绾有关的事。
这样一来便抑制住了事态的扩大化，也让九重天不好借机发难。
金母娘娘蟠桃寿宴事发当日，灵霄殿那边只是象征性地谴责了一下魔族闯界的恶劣行径，便委任紫微大帝作为监察，继续跟进事情的后续发展。
其实有些事，九重天本就心知肚明，既然他们都能这么安排了，也就是想寻个更好的借口罢了。
就如同，上一次的神魔大战。
所以为了打消灵霄殿那边不必要的念头，冥界必须将整件事情都要控制在这一处、这一刻……这一人。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于等待的人，显得每一刻都极为漫长、煎熬，可对于全员备战的一干冥府鬼神来说，却只是转眼一瞬。
为了迎接绾绾仙子从异界的归来，冥府需要部署的事情太多了！
这看似只是一人之事，暗中却是冥界与异界魔族的一次正面交锋。
越是这种兵不血刃的对抗，才越能看出谁的实力更胜一筹。
在冥府众多阴帅阴将的齐心协力下，终于用了不到两日的工夫，便在这个以虚危山八大山峰为阵眼的通天大阵中、血池炼狱前起了一座巨大的黑色防御城池。
这座城池漆黑无光，高耸城墙之上的一个个垛口，还有那连片延伸至背阴山脉的楼台，只有绿莹莹的鬼火不停闪动。
神通不敌业力，而这城池之下满满是血的血池，则就是阴阳两界业障的化身。
随着血池内暗红色的波纹一层层荡开，与之重合的万鬼阵中更是传出了不绝于耳的诡异、凄厉的嘶嚎声，听起来比那炼狱的修罗场还要凄惨万分，无数想要挣脱束缚的手臂虚影从阵中尽力伸出、拼命地张开五指，想要抓住那虚无缥缈、完全不存在的逃离生机。
唉，之前紫微尊神当冥君时，曾多次拒绝了灵霄殿让他将血池和万鬼阵重合的提议。
这一次，他老人家为了如今的帝君大人，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那镇压于万鬼阵中六百多年的十万魔灵，这一次恐怕就真要被彻底渡厄、在三界之中不再留下一丝丝痕迹了……
北天魔帝啊北天魔帝，你这次是真把紫微尊神他逼急了，唉！
千不该万不该，谁让你把心思动到了绾绾仙子的身上！
那绾绾仙子是帝君大人心尖儿上的人，而帝君大人又是紫微尊神心尖儿上的人，你动了绾绾仙子，不就等于动了帝君大人，那紫微尊神岂会坐视不理……
神魔大战后，神魔两族之所以能相安无事、休养生息近七百年，还不是因为这个万鬼阵的存在！
如今你北天魔帝非要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那就难怪紫微尊神会这般绝情了！
固然你与紫微尊神深交甚久，但有些东西，还是碰不得啊！
譬如，三界和众生……
\\\夜昀，你在这里守着，七爷我去阵眼那边瞅瞅！\\\
立于城头之上的白无常，对血池中恶鬼凶灵的种种早已见怪不怪、充耳不闻，他只是冲着叠在血池上方的万鬼阵轻叹一口气，幽幽对身边严阵以待的夜昀说道。
\\\好！\\\
夜昀应了一声，便转头继续给青面皂脸的阴兵小队安排起了各自的防御部署。
这该如何是好呢？
飞跃下城头的白无常，在万鬼阵的主阵眼处时不时晃晃悠悠、飘来飘去，他眼瞅着江奕宸祭出的神魂金身，不由地眉眼吊梢、一脸愁苦之相。
九重天说是让紫微尊神来冥界监察，可紫微垣今日传来消息说紫微尊神重伤昏迷未醒、无法如期前来，便将监察之事委托给了太一尊神和南极长生大帝。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他们二位尊神到冥天子大殿了没？
天要下雨，帝君要破阵，还是要破他老子的阵，紫微尊神的态度，这不明白着他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嘛！
唉，除了紫微尊神，这三界之内还有谁能拦得住发疯的帝君大人啊！
若是说将出去，堂堂一介冥君为了一个女人做事如此不顾大局，就算此事能顺利了结，那也将会成为九重天上的一大笑柄、万年难以翻身啊！
白无常心中一番踌躇，终于停下了来回飘荡的白色身形。
他望着眼前那个周身发着银芒、与江奕宸本相无二的神魂金身，心中起了一个慎重的决定——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帝君大人身殒阵中，必须帮帝君大人他控住全局！
他不但得好好活着，还要保住冥君之位……
不惜任何代价！
七爷我这次就豁出去了，只是……会苦了自家的婆子，唉！
无常婆唷，若到时七爷我还有轮回的机会，你一定要在奈何桥上一眼认出我啊……
就怕，神消灵灭、再无期。
白无常平日里细长吊额的三白眼突然目光如炬，他揣在宽大袖袍里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江奕宸让他暂为保管的冥君神印复刻名章。
“老七！”
一道黑影闪现，白无常感到自己的肩头被拍了一下，他连忙将手中的名章又重新塞回袖袋之中，随即两眼一眯、转脸就立马挂上了招牌式的咧嘴笑。
“啊～是老八呀……帝君大人他来了？”
\\\嗯，帝君大人马上到！\\\
黑无常提了下因为忙乱、跑得有些松垮的腰带，他瞥了一眼神色有异的白无常，黑着脸应了一声。
老七这表情绝对不对劲，他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而且……一定是大事！
“你……”
“哎唷唷～七爷我好着呢，你别没事瞎琢磨！我没事没事……咱们还是快去迎接帝君大人吧！”
白无常敏锐地察觉到黑无常对自己的担忧，他连忙摆摆手用衣袖捂着血红的嘴巴，故作轻松地笑道。
兹事体大，能少牵扯就少牵扯吧！
毕竟擅自动用名章可不是什么小事，一旦事后帝君大人怪罪下来，恐怕神位不保、轮回无期。
这种僭越大罪就自己一人担着就成，可不能让老八陪着自己一同被问责！
“不用去了！”
哎，该来的还是来了……
此等七分清冽、三分寒凉的声音，除了这三界一等一的先天神只、冥界之尊北太帝君，还能有谁！
白无常回首望去，只见一团银芒如同星旋一点点扩大，无数的银屑纷纷扬扬、碎散落下，从漩涡中信庭踱步而出的江奕宸一袭玄色暗金龙纹三重衣，周身的阴寒之气卷起流云广袖、身姿尽显缥缈，他那墨发如丝流泻在肩头、轻轻随风飞扬闪着微光。
与他十指相扣、相依而出，渐渐一同显出身形的正是被北天魔帝带去异界的慕绾绾。
看情形绾绾仙子已无大碍，虽说是被迫入了异界，可按九重天那教条死板的仙律，她也算是已入魔道的堕仙，如今回到冥界，恐怕也难逃九重天那边的追究了。
到时候帝君大人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们可是要做夫妻的呀……
“属下见过帝君大人！”
黑白无常二人连忙化出勾魂签，双手持握、恭敬地作揖道。
\\\嗯！\\\
江奕宸还是一如往日的冷情、惜字如金。
\\\帝君大人，既然绾绾仙子已安然归来，那咱们……\\\
白无常一见江奕宸和慕绾绾，心思微动，他仔细斟酌一番才准备张嘴请示，却见从银芒四射的法门中又走出了两个人。
怎么一下来了两位魔帝，不是说好只有北天魔帝一人前来嘛！
还真跟帝君大人之前的预料一样，跟魔族讲信誉，真是见了鬼了！
只是帝君大人眼下修为受损、精元亏空得厉害，若是以一敌二恐怕甚有难度吧！
毕竟……这两位魔帝可都是与紫微尊神同时期的大魔王！
白无常原本就惨白如纸的脸，不由得更是难看了几分。
“你们、全部撤出万鬼阵吧！”
江奕宸松开了与慕绾绾十指相扣的手，走到自己的神魂金身旁，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啊？\\\
黑白无常同时意外地看了一眼江奕宸。
这怎么跟计划的不一样了？
\\\让城头上的夜昀他们也撤出去……去悬渊！\\\
江奕宸清冷卓然的侧颜被镀上一层银芒，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寒眸之下的暗金色瞳纹闪动着琉璃般光芒犹如明月入世。
沉静而略显疏离。
帝君大人的意思是，让所有兵力守住悬渊，谨防魔族趁万鬼阵这边生乱，借机入侵？
可这样一来，万鬼阵这边怎么办？
主阵眼一旦被破，那整个万鬼阵就要崩盘了！
九重天不就是在等帝君大人这个渎职的借口嘛……
冥君不犯错，他们就不好越权干涉冥界事务，若无法左右冥天子殿上的决策，他们又怎么好对异界魔族继续打压示威呢！
白无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走！”
慕绾绾一听江奕宸的话，瞬间上前一把扯住了江奕宸的衣袖着急说道。
\\\乖，听话！你回阴景天宫等本座，你在此处会令本座分心的！\\\
江奕宸探手划过慕绾绾的脸颊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轻旋化出紫霄如意变为发簪大小，仔细地帮慕绾绾插在发间。
\\\紫霄如意是太一尊神帮你讨回来的，务必收好……一会儿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准出阴景天宫，那里有本座的结界会护你周全！\\\
他垂眸望着仰头看向他的慕绾绾，唇角微勾低声安慰道。
“奕宸……”
话未出口语凝噎。
顷刻间，在慕绾绾眼眶中打转了许久的泪花，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还是自己太没用了，若是自己足够强大，也不至于面对险境时只能由他一人独自承受！
不、甘、心！
说好的与他并肩前行，此刻却丝毫帮不上任何忙！
慕绾绾心中一波又一波强烈的懊悔，加上深深的无力感和莫名的怨念，好似被不断侵袭而来的坏情绪反复牵引着，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来。
哼哼哼……
小花仙，你如今才懂得实力定天的道理也不算晚！
你看看那些九重天上全知全能、神通广大的大尊神吧，谁敢与他们作对呢！
你可不能像素女那样犯傻，明明可以用煞神之力为自己洗清污名，却偏偏要以死明志！
唉，她呀……还真是傻得厉害！
小花仙，当你拥有的力量足以强大到抗衡一切时，这个世界便任由你掌控，你想保护谁，就能保护谁，不是吗？
啧啧啧，你瞧瞧他那张没有一点生气的俊脸，他是在极度透支自己的修为呀，等一会儿他还要自毁神魂金身，就算是先天神只，元神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
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元神，你猜……究竟能分多少次神魂金身啊，哈哈哈哈哈……
你说呢，小花仙！
一个雄雌莫辨的魔音轻笑着，将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了慕绾绾的心底。
慕绾绾袖中手腕上的捆仙绳随着她的情绪波动突然流光熠熠、寸寸收紧，不禁轻微抖动了起来。
小花仙，你就不想助他一臂之力吗？
那可是要与你大婚的意中人啊！
难道你就不想保护他吗？
你就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破金身、散神魂，消弭于无形吗？
啧啧……
还真是、好可怜啊～～～
小花仙，救救他吧，他可是你的帝君大人啊！
别再抗拒了！
接受煞神的馈赠吧，你就是那个天选之人……
挥之不去的魔音阵阵摄魂夺魄，惹得慕绾绾胸前元灵血契印记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原本结了血痂的细碎伤口，一时间又渗出颗颗血珠、在银白色的衣衫下黏糊成一片。
不、不会的！
不是说破金身只会神魂受损吗，怎么会元神消散，你一定是在撒谎，想骗我上当！
慕绾绾下意识地拼命摇头。
呵呵～
本尊需要骗你这个小花仙吗？
填补了阵眼的神魂金身，在毁掉的一瞬间便会遭到阵法反噬，那可是通天的上古大阵哟，要不……你可敢与本尊赌上一赌？
慕绾绾睁大双眼想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见眼前的江奕宸薄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可自己的耳中却什么都听不清，甚至自己想说话，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赌，我不要赌！
我只希望江奕宸好好活着，而且必须是完好无缺地活着！
我要帮他、一定要帮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帮他……
好，一言为定！
成交……
在那诡异的轻笑声中，慕绾绾的神识刹那间坠入了黑色的深渊，一点点、一点点被抽离……
“绾绾！”
连着慕绾绾和北天魔帝的捆仙绳，突然通体流光激进、涤荡涌回，在剧烈地颤抖后爆出一道金光断裂开来。
巨大的冲击力将慕绾绾推进了江奕宸的怀中，江奕宸瞬间一把将她抱住移形后撤，用宽大的流云广袖将慕绾绾护了个严严实实。
而捆仙绳断裂的另一头，原本就虚弱无力的北天魔帝连自己的黑翼都未曾化出，便直接被震飞了出去，还是南天魔帝眼疾手快化出一个赤色结界，才罩住了差点儿撞到身后山石上的北天魔帝。
“哎呀呀，完了完了……”
痛心疾首的南天魔帝一下冲了过去，夸张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御魔总真灵符守元，看了看说道：“这怎么就裂了呢！”
“兄长大人，咱们还是往后退退吧……免得咱们还没亲眼目睹北太帝君的自毁神魂金身，就先换来一身伤呐！”
说着，南天魔帝瞥了江奕宸一眼，便把御魔总真灵符守元往袖子里一塞，撤了结界将北天魔帝伸手一揽，二人便一同飞到了万鬼阵旁的一个暗色山头之上。
“白无常，带她走！”
江奕宸放下衣袖见慕绾绾无碍后，对白无常冷言下了一道命令。
只有将慕绾绾安全送回阴景天宫，自己才能全力以赴。
神魂金身毁掉后万鬼阵情况尚且不明，若是处理稍有不慎，将又会是一场三界浩劫。
\\\走吧。\\\
从江奕宸怀中站起来的慕绾绾，眸中划过一道墨黛色的幽光。
她这次再没哭闹，只是轻叹一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整个人显得异样冷静。
江奕宸，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我只是一个拖累罢了！
我既然说了要救你，那我一定可以！
我才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小花仙，我可是煞神慕绾绾！
只要我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神挡杀神、仙挡诛仙、魔挡灭魔！
素女元君将自己封入内景时说过的那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存在便是希望！
眼下看来，这希望便是她彻底消散后，便自行与自己原本罡炁融为一体的煞神之力了……
她赋予我这希望，应该是想让我护住自己心中想护之人吧！
哪怕这是一种与仙法神道相悖的力量，就算用之会遭人不齿，可毕竟能救江奕宸啊……
这，就足够了！
只要能救你，我舍弃修仙问道、就算化身为魔又如何？
煞神之力，本仙子用定了！
慕绾绾眸中墨黛色的幽光渐盛，随着白无常才走出了几步，她突然又驻步回首，盯着立于主阵眼处江奕宸的背影久久未动，而江奕宸始终再未回首。
她那一眼幽幽而深沉，仿若纠缠了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