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橘子
午膳过后,两名宦官捧着给蛐蛐换食的全套装备伺候着,袁琦翻开盖子准备给蛐蛐喂食。
朱瞻基在一旁望着,手里捧着一杯菊花茶,思绪早不知飘去哪儿了。
蛐蛐见光,猛地一下子蹿进蛐蛐过笼,袁琦小心翼翼地提出过笼,忙着给蛐蛐罐换净水、清粪便,用金刷子蘸了水,一点点刷干净罐底。
待全部清理完毕,才将蛐蛐过笼放回去,又放下两颗晶莹透亮的米粒,终于阖上盖子。
放在书架上的蛐蛐罐一只只喂下去,他却永不觉得腻烦似的,全程精心地像是伺候主子。
陈芜掀帘进门,来到里间,向朱瞻基行礼。
“殿下,每日送膳的尚食局宫女是直隶苏州府人氏——”
话音未落,朱瞻基抬手制止,轻轻挑眉一笑:“我又不想知道了。”
可陈芜仍有疑虑,看朱瞻基的神情,欲言又止。
转眼便到了尚食局宫女的考校之日。
内书堂里,宫女们正在默《内训》条典。
殷紫萍一笔一画地写,字虽不好看,但她写得极认真。
胡司膳走到姚子矜身后,望着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暗暗惊讶。
一个时辰过去,考校结束。
宫女们从内学堂出来,心里头或欢喜或愁苦,互相议论着。
“刚才的迁善章第一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你还默到了迁善章,我只默到谨行章,看来这回当不了女秀才了,唉!”
“子衿!”殷紫萍小跑上前,挽住子衿的手,满脸欢喜,“这次我一定能通过,谢谢你!”
苏月华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想起昨日晌午殷紫萍向她说的那番话。
望着走在前边,言行不一的殷紫萍,她下意识地皱紧眉头,眸中露出厌恶之色。
从内学堂出来,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进了尚食局。
“下回考校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这回是没法参加典膳比试了。”
“哎,早知如此,晚上不睡也要背熟!”
可就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走在后边的子衿等人诧异,踮脚朝院子里望去。
树下,游一帆转过身来,眉眼处隐隐浮现着莫测的笑意,冷峻的脸看在宫女们的眼睛里却是格外可怖。
这时,孟尚食亲自陪着宫正司的人走出来,不冷不热道:“廖宫正,今年尚食局新入宫的宫女都在这儿了。”
王司膳带着方含英将尚食局历年宫女名录捧出来,递给宫正司宫女。
廖宫正皮笑肉不笑。
“多谢。除去核对名录,游大人还有几句话要问,不麻烦吧?”
孟尚食眼角微微扬起,嘴角的笑意尤在,只是没笑进眼里去。
“即便是功臣勋贵、皇亲国戚,锦衣卫也可缉捕、审讯,何况我这小小的尚食局,游大人要问要审都请自便。不过,她们还要准备各宫的晚膳,误了时辰,尚食局也不好交代。”
廖宫正看了一眼孟尚食的脸色,回以微笑:“那是自然。”
“少陪了。”孟尚食说完,笑容便落了下去,带着王司膳离去,独留下方含英,显见的故意怠慢。
不多时,新来的七个宫女已经整整排成两队,接受廖宫正的盘问。
锦衣卫持刀站在一旁,胆小的宫女腿脚发软,更遑论顺溜地说话。
廖宫正一一盘问:“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宫女甲哆嗦着身子,颤巍巍地答道:“赵嘉敏,17,原籍、原籍江西广信府弋阳县人,家中三代经营酒楼。”
宫女乙也被吓得支支吾吾:“王淑华,16,原籍浙江秀水县,祖母是放归的尚食局宫女,我的厨艺便是自小同她学的,最擅长制糕点。我没有冒名顶替,真的,大人,我是依规矩入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廖宫神情冷漠:“有没有,自会一一派人去你们的原籍核对,下一个。”
轮到苏月华,她不卑不亢:“苏月华,年18,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
游一帆踱步到苏月华面前,似笑非笑道:“苏姑娘似乎不止精通杭州菜啊。”
苏月华坦荡地直视游一帆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对答如流。
“回大人的话,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有一年连日暴雨、西湖泛滥,他指挥百姓筑堤修桥,顺利度过水灾,我家先祖代表杭州父老,送去致谢的红烧肉和豆羹。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说的便是苏家先祖这碗豆羹。后来,苏家奔走全国,搜罗一流名谱,代代皆出名厨。我常年伴在父亲身边,出入名流府邸烹制菜肴,游大人担心我冒名顶替,大可请人来问。”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苏月华身上,皆面露惊叹之色。
游一帆随手一扬,示意她退下。
而后目光扫过殷紫萍:“你来。”
殷紫萍低垂着脑袋,极力掩去眼底的不安。
“殷紫萍,年17,直隶苏州府人,祖父曾服役光禄寺,只是祖父去后,家道中落——”
话音未落,游一帆已经走到子衿面前。
“你呢?”
子衿正要张口,就听殷紫萍抢先一步应答,满脸骄傲道:“子矜与我同岁同籍,世上的珍馐美味,就没有不擅长的,不比她苏家差!”
子衿意外地看了殷紫萍一眼,眸色沉了些。
殷紫萍仿佛毫无城府般,不满道:“这么问又能问出什么,你们快些核对,我们还要赶着去做晚膳呢!”
游一帆冷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殷紫萍和子衿,嘴角挂着莫测的笑。
廖宫正核对画像,旋即点点头。
“游大人,大致上都与名录、画像相符,今天还要去尚宫局,我们走吧。”
游一帆颔首,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子衿一眼。
待宫正司和锦衣卫的人离开之后,殷紫萍拉着子衿就走。
宫女们也纷纷入了大厨房。
尚食局外,游一帆突然停步,莫名笑了。
“这倒是奇了。”
阿虎疑惑:“大人在怀疑什么?”
游一帆垂目,思忖半晌,才幽幽道:“光禄寺的厨役常年专做一道菜肴,做到极致,便可傲视他人。尚食局近年来以贯通各大菜系着称,才压过了光禄寺的风头,但各人最精通的名堂,还是自家祖传的菜色。”
他略略一顿,看了阿虎一眼,继续道:“这位姚姑娘的名录上,分明记着她祖父是致仕的国子监监丞,父亲则是个不入流的检校,自小随亲生母亲习得厨艺,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门女子,又不是厨籍,如何同底蕴深厚的苏氏一样,擅烹天下珍馐呢?”
阿虎听了个一知半解:“这——”
游一帆叹息:“你在京城的川菜馆子,能叫到东坡肉吗?”
听了这话,众人愕然。
不等阿虎回神,他又吩咐道:“即刻快马赶去苏州府,当初谁人举荐,谁人教导,谁人送入宫中,一一查实以报。”
他转身之际,恰好与不经意回过头的子衿四目相对,他勾唇对她灿烂地笑了笑,而后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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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庆宫东暖阁,锦书捧着装了早橘的匣子,恭敬地跪在床边,方便胡善祥取用。
胡善祥斜卧在榻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开了桔瓣,向嘴里塞了一瓣。
画屏匆匆进门。
“太孙妃,殿下听闻您病了,特意来看望您了。”
胡善祥骤然变色,大怒,抬手便从匣里抓起一只橘子,对着画屏砸了出去。
“谁准你告诉他的!”
画屏骇然,“扑通”一声跪倒。
橘子滴溜溜滚到一双靴边。
朱瞻基不知何时已入了殿,正静静注视着胡善祥突如其来的暴怒。
胡善祥一惊,迅速拜倒。
“殿下恕罪,是我一时、一时……”
朱瞻基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亲自上前扶她,柔软了语气:“你在病中,不必拘礼。”
胡善祥看了画屏一眼,声音如同秋雨,氤氲着几丝凉气:“还不去倒茶?”
画屏抬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匆匆退去。
朱瞻基亲手扶着胡善祥回榻上,让她躺好。
胡善祥承受这种温柔,难掩不安。
朱瞻基吩咐锦书:“去请太医。”
胡善祥忙劝阻道:“不可!殿下,祖宗家法严令,凡宫中后妃遇有疾,轻易不许唤医入内,我只是饮食不调,待会儿让锦书去司药司说症取药,或是将司药请来——”
“去请。”朱瞻基原本轻蹙的长眉更紧了几分。
锦书正欲离开时,被胡善祥叫住。
胡善祥冲锦书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向朱瞻基解释道:“殿下,您忘记了,我外祖父是济宁名医,我小时候身子弱,便由他亲手调理,我总算也跟着学了些皮毛,严格论起来,司药司的那些医女都未必及我,您信我吧!”
她这一说话,手便无意中落在朱瞻基的手臂上。
朱瞻基难得见她如此亲近,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一切依你,只是不可勉强,若病得沉了,一定要宣太医。”
胡善祥望着对方的眼睛,他的双眸黑亮幽深得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她有一瞬间的迷惑,不过很快醒神,疏离地抽回手,垂下眼。
“多谢殿下关怀。”
朱瞻基将她吃了一半的早橘握在手心,无意中尝了一瓣。
“是摘得早了些,还酸呢。”
胡善祥吃了一惊,下意识夺过那个橘子。
“殿下!”
朱瞻基挑眉,眼底浮着几分困惑。
胡善祥连忙低头,紧绞着手中方帕,似是羞涩,又似是恐惧。
“殿下,这是我刚刚吃过的,殿下要用,便把那匣子带回去吧!”
“予安。”朱瞻基温声道,“你初入宫时,我替你取字予安,是何用意,你可懂得?”
胡善祥第一次听到朱瞻基叫她的字,猛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微微愣神,这时,只听朱瞻基又道:“当年,祖父前方作战,祖母留守北平,大军兵临城下,祖母亲自登城督战,替祖父守住了后方。那一场仗,祖父矢尽力竭,大军死伤惨重。后来他说,濒临绝境之时,还记着临别时祖母说过,一定会等到他凯旋。祖父当了皇帝,坐拥天下美人,可他暴怒之时,朝廷后宫皆惊恐万分,世上唯祖母一人敢劝。”
他略略一顿,沉吟道:“所谓结发夫妻,不论富贵贫寒、生死荣辱,都要一生携手,白头到老。予安,予安,我愿予你一世安稳。我不知你有什么心结,只想问一句,你是那个陪我一生的人吗?”
胡善祥望着真诚的朱瞻基,眼圈先红了,可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殿下,我……”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说话。
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朱瞻基一直望着她,直到心慢慢变冷,才自嘲地笑了笑。
“好好养病,我走了。”
说罢,便起身往门外走。
“殿下!”胡善祥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他。
朱瞻基回过头,可胡善祥的勇气在对方看过来的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福了福身,疏离道:“恭送殿下。”
朱瞻基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一直死死低着头的锦书这才抬起头来,不安地望着胡善祥。
胡善祥的玉手慢慢垂下,那只被她近乎捏碎的橘子滚落下来,橘汁一滴一滴,顺着手指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