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悦你
秋菊已谢,琼苑的绿苔上铺满了红叶,秋蝉躲在落叶枯草中不断哀鸣。
朱瞻基坐在仪仗上,突然想起子矜的话。
“殿下心存疑惑,久不能释,这又如何开怀。何妨开诚布公,求一个心安理得。”
默了片刻,他轻声道:“走吧,去洪庆宫。”
匆匆到了冬暖阁。
一入殿,竟意外地发现有一陌生的年轻女子坐着读书。
两人打了个照面,朱瞻基怔住,心底不禁疑惑。
胡善媛连忙起身,拜倒:“民女给皇太孙殿下请安。”
“殿下,太孙妃向太子妃问安,很快便会归来,请殿下稍坐。”锦书赔笑,她略略一顿,神色才自然了些,“这位是胡府七小姐,入宫探望太孙妃……”
朱瞻基望着娇羞低头的胡善媛,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冷了下去。
胡善祥匆匆赶回,埋怨画屏:“殿下回来了,怎不早些告知?”
画屏小声嘀咕:“您在同太子妃说话,奴婢哪敢惊扰。”
胡善祥入殿前,下意识略抚了抚发髻,这才振作精神,入了殿内。
胡善媛连忙迎上来,福身行礼:“善媛见过太孙妃。”
胡善祥一下子愣住了:“七妹,你怎么来了,事先竟无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胡善媛欲言又止,最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胡善祥望向锦书,狐疑:“为何不答!”
“先前太子妃予母亲入宫探视的恩典,如今太孙妃病了,父母常常忧虑,然母亲腿脚不灵便,才遣七妹入宫探病啊。”胡司膳已微笑着踏入殿内。
胡善祥陡然转过头去。
她冷笑一声:“我病了,我有什么病?”
胡司膳意有所指:“太孙妃与皇太孙成婚已久,迟迟没有子嗣,不止太子妃关怀,父母也十分忧虑。”
胡善祥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道:“长姐,我一直以家族为念,哪怕再怨你、恨你,我也始终把你当成宫中的依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啊!只因我无子,不能为家族争得更大的荣耀……你们、你们一个个……”
她环顾四周,眼底含泪。
“为什么待我如此残忍,为什么?告诉我,你们说话,为什么啊!”
锦书忐忑地跪下,愧疚地不敢抬起头望胡善祥。
胡善媛下意识地想解释:“三姐,我……”
胡善祥自嘲地笑了一声:“难怪殿下刚来,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是以为我这个为人妻子的,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亲妹妹献给丈夫,好替娘家献媚呢!哈哈哈!谁都不顾脸面,好,我成全你们!来人!来人哪!”
胡司膳蹙眉:“太孙妃,您——”
胡善祥厉声道:“将这贱婢带下去,杖责八十,逐出宫去。”
“主子!太孙妃,求您饶了奴婢吧!”锦书骇然,她扑上去,死死抓住胡善祥的裙摆,拼命哀求,“主子,主子!”
她转头看向胡司膳,脱口而出:“大小姐,救救奴婢,奴婢都是听您的吩咐,奴婢是听命行事啊!”
宦官立刻堵住锦书的嘴巴,将人硬生生拖了下去。
画屏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胡善祥,恐惧地伏在地上,肩头颤抖不已。
胡司膳欲为锦书求情:“锦书自小便跟着你,是你身边最亲近的婢女。”
胡善祥竭力忍耐着痛苦。
“一个为了胡家,随时可以欺瞒、背叛主人的婢女,我绝不会再容她。长姐,马上把她带出宫去,以后没有我的吩咐,胡家任何人都不准再入宫。”
胡善媛忐忑:“三姐?!”
胡善祥连个眼神都未给这个所谓的妹妹,而是冷冷盯着胡司膳。
“你听好了,从今日起,我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活着,任何人,不论是你,还是父亲,谁若再敢忤逆我意,莫怪我无情!”
她拂袖而去。
胡善媛恐惧地望着胡司膳。
“长姐,三姐好可怕,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胡司膳却笑了:“变了才好,若她还是从前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在这宫里是活不下去的。如今的她,才像个真正的太孙妃呢!走吧,我送你出宫。”
朱瞻基回到草舍便开始找书。
找一本信手丢一本,无意中又看到了那本说文解字,随手取过翻阅。
袁琦窥看朱瞻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通禀:“殿下,太孙妃一直在外头候着。”
朱瞻基头也不回,略带厌恶道:“以后她的消息,不用再报了。”
袁琦一惊,旋即明悟:“是。”
袁琦刚走到门口,就被朱瞻基叫住。
“慢着!”
袁琦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殿下,奴这就请太孙妃——”
朱瞻基心气不顺,皱着眉:“书乱了,叫她再来,重新理一遍!”
夜深了,点点烛光透窗而出,草丛间蟋蟀不断哀鸣。
胡善祥静立在书斋门口,从白日到深夜。
她吩咐道:“你再去禀报一声,我有要紧事要面见殿下。”
袁琦赔笑:“太孙妃,殿下的脾气您向来是知道的,您越是闹着要见他,他越是气不顺,不如您先回去,待过两日殿下消了气,您再亲自来赔罪,事情就过去了。”
胡善祥望向草舍,犹豫又痛苦。
画屏为胡善祥披上披风:“主子,这儿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胡善祥无奈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远处,子矜看到了这一幕,也瞧见了胡善祥悲伤至极的表情,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小宦官催促,才回过神来。
刚入草舍,一本书正好砸在她身上,她忍痛,没有出声。
举目望去,她精心整理的书籍乱七八糟地堆放着。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本航海日志,极为爱惜地抚摸了一下,拂去了灰尘。
朱瞻基剑眉紧皱,沉声低喝:“我要找的书,一本都找不到,你就是这么整理的?”
姚子矜一言不发,低着头,默默整理书。
朱瞻基冷眼看着面前娇小一团:“为什么不说话?我在问你!”
子矜哑然,感受到他声音中得怒意,一时竟生出几分无措来:“殿下在问我,还是在问一个奴婢。”
朱瞻基愣了一下:“这有何区别?”
子衿黯然而轻嘲地笑了笑:“殿下说的是,我就是个奴婢。”
朱瞻基眉心紧皱,声音就好似隆冬腊月里的寒夜:“你说什么?”
“我劝说殿下去看望太孙妃,殿下便将怨气发泄在我身上。您明明知道,我为您所做的一切,并非一个奴婢会为主人去做的。”她面上不显,声音却十足的认真。
朱瞻基面上的怒意敛了几分:“你——”
子衿眼梢一扬,诚挚道:“我心悦你。”
朱瞻基从未想过姚子矜如此直白,整个人都呆住了。
话已出口,子衿便也顾不得其他了,眸色黯了几分。
“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是一个女子会为倾慕的男子所做的。为了让您高兴,我可以忍耐失落与心痛,劝说您去见太孙妃。可是您,却将我费心整理好的书,就这般弃若敝屣。您丢的不是书,是我的心。用您那种皇族特有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方式,看低了我的情谊。”
朱瞻基心弦蓦地一颤:“你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子衿静站在那里,不卑不亢道:“殿下以主人对待仆婢的方式待我,那么今后,我也只能用婢女对待主人的方式去对待您。整理书斋的事,原不是我的本职,殿下不满意,也是理所当然,但凭责罚就是。”
朱瞻基哑口无言。
“若殿下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先告退了。”她微微福身,行礼,转身出了草舍。
朱瞻基被她震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袁琦:“她……她刚才都说了什么?”
袁琦低下头去,结结巴巴:“殿下,她—她—她说心悦您。”
朱瞻基气恼:“可她还说要用奴婢对待主人的方式来对待我?哼,叫她滚回来,去啊!”
袁琦撒腿,一溜烟出了书斋。
子衿甫一出门,就将怀中一本小册子远远丢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吓了一跳:“姚姑娘留步!姚姑娘!姚——”
他顾不得去追,只好先跑到草丛里捡起了那本册子。
袁琦将捡来的小册子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接过册子,随意翻看,那是一本小食谱,用娟秀的字体,密密麻麻记载着为各宫制作的膳食。
他翻了翻,见抬头多是“清宁宫太子妃、永宁宫庄妃”等的标注,便随意丢在了一边。
回到尚食局,子衿独自一人望着满室食材,思索良久,目光定在了无人问津的一筐天然野生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