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鸡子清
令人更意外的是,朱高燧醉酒如泥地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对外界一切茫然不知。
赵王妃吓白了一张脸,惶恐地推了推他:“王爷!王爷!”
朱棣紧抿着唇,不怒反笑:“好,果然是朕的好儿子,朕不过偶染微疾,不能视朝,就惦记上这把龙椅和你大哥的人头了!”
朱高炽不可置信,转过身,望向朱高燧:“三弟!”
朱高煦低声唤道:“三弟,醒醒!”
然而朱高燧依旧伏案而睡,并未吭声。
朱棣紧皱眉头,沉声喝道:“泼醒他!”
得了允,宦官上前,一杯浓茶泼在了朱高燧的脸上。
朱棣厉喝一声:“朱高燧!”
朱高燧猛然跳了起来,双膝一软,直接就跪下了。
赵王妃连忙低声对他耳语,旋即朱高燧面色大变:“竟有此事?!”
朱高炽又开始眼泛泪光:“三弟,你当真与人勾结,试图毒杀父皇,谋篡皇位?”
朱高燧无辜又惊恐:“大哥万不可出此诛心之言,我对父皇的忠孝之心,那是日月可表、苍天可鉴,又怎会与人勾结、图谋不轨?!”
而后又看向两名叛臣,恶狠狠道:“谁叫你们污蔑本王!”
二人皆头触地面,瑟瑟发抖。
朱高煦冷笑一声:“老三,常山卫是你的亲卫,又有谁能指挥得动?现在人都跪这儿了,你还抵死不认?”
朱高燧声泪俱下:“父皇,儿臣真是无辜的,这些人不知道受谁的指使,竟行此谋逆之举,陷儿臣于不义啊!”
朱棣冷笑一声,将酒杯送给黄俨:“叫他喝!”
黄俨浑身一抖,顷刻跪倒在地:“陛下!”
“去!”朱棣冷着脸踹了黄俨一脚。
黄俨颤抖着端起酒杯,将酒杯递到朱高燧的面前:“赵王——”
朱高燧不敢置信地望向朱棣。
朱棣面色沉冷,质问道:“既然一无所知,为什么不敢喝?”
朱高燧马上握住酒杯,狠狠盯着朱高煦,话却是对朱棣说的。
“父皇,儿臣手下既无精兵强将,军中又无私交密友,真正是孑然一身。留守北京数年,不敢半点行差踏错!”
朱棣若有所思地睨着朱高燧:“哦,那么在军中结纳党羽,受到武将拥戴的又是谁呢?”
朱高煦一跺脚:“老三,你又害我!”
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皇,儿臣冤枉!早些年打仗的时候,儿臣是和很多武将有过命的交情,但那是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的,自从去了封地,儿臣与他们从无交往,更不知所谓拥戴从何说起!真要说受臣子拥戴,世上谁能比得上大哥,朝中那些酸溜溜的文臣,满口太子仁德——”
朱高炽连忙跪下,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儿臣冤枉,父皇,父皇啊……”
他以头贴地,竟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流泪。
朱瞻基看了,索性也跪在父亲身边。
朱高燧突然举起酒杯:“儿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无犯上作乱之心!今天这杯酒要真有毒,那也是有人栽赃,要行黄雀在后之谋,儿子冤枉!”
他狠狠心,眼看便要全部灌入口中。
朱高炽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高声道:“父皇啊,三弟素来贤明谦逊,从无忤逆之举,今次……他定是含冤受屈!这杯若是鸩酒,我愿以身相代!”
说到“鸩酒”二字,朱瞻基敏锐地看了一眼父亲。
朱高煦冷笑:“你们都说问心无愧,要喝毒酒以证清白,独我一人不敢么?”
他也劈手来抢。
三人争来夺去,酒水洒了一大半。
“够了!”朱棣暴喝一声。
众人全都跪下:“请皇上息怒!”
朱瞻基目光依次从三人身上扫过,话音一转。
“皇爷爷,孙儿的话还未说完。那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羽林前卫指挥彭旭,不过是两位指挥使,手底下能有多少兵?要劫持重兵守卫的内库,无异笑谈一桩。二位叔叔聪明绝顶,怎会行此糊涂之事?孙儿早已查明,这不过是下臣无知串谋,与二位叔父无涉!”
朱高燧一把鼻涕一把泪。
“侄儿啊,我的亲侄儿,好侄儿,你三叔胆小,可禁不起你这般吓啊!”
朱高煦一言不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看向朱瞻基时,目光含恨。
朱瞻基突然笑了。
“父亲,二位叔父,你们反应太快,也没等我把话说完哪!”
朱棣冷笑:“此事纵非他们背后策划,也是平日骄狂放纵、僭越过甚,使得一帮下臣心生妄念、密谋篡权。传诏,王射成以天象诱人,诛。其余涉案人等,下镇府司狱严审。至于你们二人——”
朱高煦、朱高燧胆战心惊,都俯下头去。
“赵王闭门自省,还有你——”他冷冷盯着朱高煦,语气严厉,“明日就给朕滚回封地去!”
从乾清宫出来,朱高煦匆匆赶到东宫,迎面遇上太子妃,急切道:“大嫂——”
张太子妃轻轻摇了摇头。
朱高煦面色如土,匆匆入殿去了。
胡善祥悲悯而困惑:“母亲,汉王妃宿疾缠身,为何不先顾着病体,留在封地好好静养呢?”
张太子妃微怔,若有所思。
雪停了,冬日午后,明亮的日光铺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疼。
尚食局走廊。
孟尚食冷凝着脸,极力克制着胸腔内翻涌的怒气。
“你竟敢谋害汉王妃,枉送一条人命,还配当一个庖厨吗?”
苏月华面色惨白如纸,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恐惧和绝望。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孟尚食冷笑出声:“尚膳监八位名厨所做菜色,你如何事先得知?那道核桃仁腰花,又是谁特意提醒你用鸡子清来烹调?”
苏月华一下子呆住,眼前接连闪过游一帆握住她捡起梅枝的手、小宦官被遣来为她送食单的场景。
那小宦官还特意提醒,汉王妃素有旧疾,清晨要服用水波蛋来调养身体,食单内那道核桃仁炒腰花,依惯例以鸡子清来烹调。
待回笼思绪,苏月华不由喃喃自语:“是他……”
思及此,她再也忍不住地猛然大叫起来,颊畔满是泪痕:“真的不是我!娘,你相信我,我相信了……我真以为……我与汉王妃素不相识,更不知她有哮症啊……”
她紧紧抓住孟尚食的手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孟尚食突然用力拂去了她的手。
“你自然不想杀汉王妃,你只是想陷害我。”
苏月华望着母亲冰冷而愤怒的眼神,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说什么?”
孟尚食面色平静,但看向苏月华时的眼神却夹杂着锋利的锋芒。
“你明明知道,汉王妃旧疾复发而亡,我这个尚食局的掌印难逃失职之过,这不是蓄意构陷,又是什么!”
寒风凄凄,拂过脸颊时,似利刃般,一刀一刀。
苏月华望着孟尚食那张精致面容,她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恨,铺天盖地的恨意似要将她整个人湮灭。
“失职?呵,原来你这样生气,不是因为汉王妃死了,是怕失去尚食之位?”苏月华仰头哈哈大笑。笑容里淬着绝望和冰冷的恨意。
孟尚食唇瓣紧抿,冷眼看着苏月华发疯般地大笑,良久,她才严厉道:“你刚才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告诉我!”
苏月华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孟尚食厉喝:“说,到底谁在指使你!”
苏月华怔了片刻,突然自暴自弃道:“没有!没有别人指使,是我,是我做的。你是尚食局掌印,除夕宴出了人命,你自然无法脱罪。我处心积虑……就是要看你一无所有,看你这个抛夫弃女的女人,到底会落到怎样的下场。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我所为,现在你满意了吗?”
孟尚食给了她一记耳光,苏月华跌倒在地上,却笑出了声。
方含英匆匆赶来。
“孟尚食,太子妃召见。”
苏月华还在笑,脸上却都是泪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跌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澜。
方含英愕然地望着这一幕。
孟尚食目光扫过苏月华时,眼神冰冷如霜,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