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伴读
薛平平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和凝,眼睛使劲眨巴着,一时答不上话来。
旁边坐着的那群宰相、王公、重臣们,看着薛平平那一时不知所措的傻样儿,不觉哄堂大笑起来。
一旁的郭威只觉一张脸火辣辣的,一闭眼睛低下头,手抚额头,心说先前你弄什么出来还抬出个神仙师父出来做挡箭牌,这会怎么就这么糊涂了呢?
和凝见薛平平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又从桌上拿起另一篇文稿,看着上面的字迹,一脸崇拜的又念诵着:“……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文字看似只是普通宏大浩然之述,但非天赋奇才者不能写出也!”他念到这里,看着薛平平意味深长的一笑,评说了一句,又接着往下念,“……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这一段尽述洞庭湖天气恶劣时之状,亦非未曾见惯此状者所能写出也!”他读几句便评论几句,还斜着眼睛瞥着薛平平,只见薛平平低头不语,更觉好笑。
石敬瑭也是颇有意味地看着薛平平,脸上倒是笑意不减。其余重臣也都跟着和凝的诵读和评论,或点头认同,或哈哈大笑,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薛平平。
只听和凝又朝下念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唉!写江湖之景于此尽矣!”他读到此处,又是兴奋,又是沮丧,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几若癫狂。
但旁边听他诵读文章之人,包括皇帝在内,俱无笑话他的,而且都跟着点头摇头,似乎都被和凝的情绪所感染。
这就是传颂千古的名篇所带来的魅力,使得无数人能与作者共鸣,与之共情,与之同喜同悲!
树林中一时只听得树叶被微风吹拂,发出的沙沙声,显得更加寂静。
和凝摇头晃脑的陶醉了一会儿,又接着往下读:“……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读完了文章,稍一停顿又重复吟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噫……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微斯人……吾谁与归……吾谁与归?”最后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吟诵起来,“微斯人……吾谁与归?!”
他铿锵有力的将这最后一小节读完,便久久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神思恍惚起来。
周围听他诵读之人,也俱与他一样,都沉醉于其中,感受着那几近成圣的范仲淹发自肺腑的声音。
就连石敬瑭也不禁悠然神往,喃喃低语:“这……这是要成圣啊……不知哪国哪朝哪君……能得如此大贤……”
但唯有一个,虽然也被这篇千古传颂的雄文所感动,但却羞愧满面,低头抚着额头不敢看人,那就是郭威。
薛平平眼睛眨了眨,见众人此时都沉浸在对文章的共鸣之中,没人注意到他,便蹑手蹑脚地朝后退了两步,正想多退几步溜走,却蓦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凝聚到自己身上,随即便听到郭威低低的喝声:“回来!”急忙老老实实地站住,抬起头来故作惊愕地看着郭威。便见郭威一脸羞色加无奈地看着他,小声说道,“陛下与诸位相公、齐王……都在这里呢,你还想溜?你能溜到哪里去?”
石敬瑭与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急忙看向薛平平。便见薛平平心不跳脸不红,面色如常的低着头做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小声狡辩道:“我……我没想溜……就是……就是觉着……觉着憋急了……想去方便一下……真的没想溜……你要相信我啊……”
石敬瑭看看他,又瞅瞅一脸羞愧恨不得有道地缝能钻下去的郭威,哈哈大笑起来。
其余的重臣也都忍俊不禁,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杨光远也笑着指点着说道:“难得……难得……难得再见啊……想当年,我小时候读书,也经常使用这招尿遁的神通,跑出去溜达一圈玩一会儿,不想今时又见此景!”
李崧笑的眼泪都几乎出来了,看着和凝说道:“成绩,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推崇的近圣大才……”
和凝也笑着说道:“我只是觉得……便是能将这一篇文章写下来让我等看上一遍,那也是值得推崇的!不然……你我今日哪有幸能读得此等绝世好文章?何况……他以总角之龄,写一手如此灵动的好字,便也值得我推崇一下啊!”
刘昫此时也帮着说话:“是啊!这篇《岳阳楼记》立意深远,正说出了我辈应当追求效仿之境;《爱莲说》说出了士人应当有的节操和情趣;还有这几篇小记,同样都是于闲适小游之中,悟出非凡之道,若传于世间,于我大晋之文风当是一件佳话,文仲家三哥便单单只论搬运之功,便是奇功一件,当得起成绩这一声推崇!”他是接任已经因病求退的首相赵莹编攥《唐书》的宰相,看到好文章当然也是激动不已,赞不绝口。
郭威朝薛平平招招手,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平哥儿,过来!”声音虽温和,却不容置疑。
薛平平只得老老实实地走到距他还有五六步的距离便停了下来,侧着身子眨着眼睛看着他,似乎看势头不对就要逃走。他这番动作又引来一阵哄笑,和凝笑着说道:“平……平哥儿,你不用怕,今天吾等并无它意,只是来看看你,想问一下先前你写出的那些曲子、大戏。不想你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让我们见识到了这么多的绝妙好辞!不要再说这些文章是你写的了,你还小不觉得这些文章……根本就不是你能写的出来的吗?不要说是我,便是令堂……你拿给她看看,看她能不能看出来?你好好说,这些文章……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作者都是哪些人,又因何创作出这些文章来。”
薛平平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心说你个老东西真不是个东西,闲着没事跑我们家来干吗?我自己抄几篇小作文糊弄老娘的,竟然被你直接给揭穿了,那晚上我还拿什么糊弄她?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头疼……不行啊,这些文章现在都被揭穿了,是不是还得再抄几篇?不然只怕过不了关,那位老娘还在那边等着呢……
刘昫见薛平平沉默不答,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我观你写下的这些文章,虽只寥寥几篇,但题材很杂,说明你也曾读过很多书,不然就这些文章你也记不住。我且问你,你都读过哪些书?”
薛平平这才小声答道:“读过……前四史、《春秋左传》、《战国策》、《诗经》、楚辞、汉赋、乐府、《文心雕龙》……还有……隋唐诗文……”林林总总的说了一大堆,确实都是他曾经读过的古籍,而且把此时以后的书都给剔除了,但那也不少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听后,俱都露出极为惊愕的神色来。这些书……便是他们这些人,也只有一小半人读过,如石敬瑭、杨光远等人,有的读过一些,有的也只是听说过,不是弄不到这些书籍,而是在他们应该读书的时候,根本连这些书都见不到。而且这些书……在一千多年后不怎么显眼,但在这个时候,绝对称得上是天文数量的书籍!
郭威又是一阵面红耳赤,看着他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石敬瑭瞥一眼郭威,又看看薛平平,面带笑意问道:“不想你以数岁稚龄,竟然也能读过这些书,比我们这些人……都读的要多啊!”
郭威瞪了一眼薛平平,急忙问道:“你……竟然说这些大话,你什么时候读过这些书了?”
薛平平眨了眨眼睛说道:“在……在来京城的路上啊!”见众人不解,随即解释道,“我在来京城的路上,梦里拜了一位师父,是他教了我一些本事,还带着我去看了那些书,听了那些曲子和戏,所以我才能记住。”
众人一听,不禁面面相觑起来。薛平平这话……要是相信,他们觉得他们就是傻子了;要是不信……却也根本说不过去啊!以这孩子的年龄及经历,似乎也只有遇仙一说可以解释了。众人不觉都将目光转身郭威,疑惑地看着他。
郭威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问道:“你……你遇仙一事,太过虚幻,你就没有在不睡觉、清醒的时候见过你那位……师父?”
薛平平连连摇头:“没见过!真的没在实际中见过。师父从来都是托梦,在我睡着的时候才来见我,然后或传些本领,或带着我到处看。”
李崧眼珠急速转了几下,突然问道:“那你既然都是在睡梦中和你师父相见,那你觉得你师父带你看过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岁月?”
薛平平看了他一眼,又瞥一眼郭威。郭威道:“这是李相公,你据实回答,不得放肆!”
薛平平撇撇嘴巴,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师父带我看了多少地方……好多好多地方,天南海北,在他们那个世界到处跑;经历了多少岁月啊……我觉得……要按咱们这里的时间算的话……大概要有三四十年吧。”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感慨,通过托梦传授本领,带着他增长见识阅历,这应该就是神仙手段了!
杨光远也接着问道:“那他们那地方也有巴陵、岳阳这些地名?还有哪些和这里一样的?”
薛平平道:“有很多,巴陵是古称,岳阳……是他们那里的一个地级市;还有这开封城,他们那里也有,也只是一个地级市,与咱们这里的府州相类吧。长安洛阳,他们那里叫西安洛阳;太原也有一个,位置大概近似;另外还有……北京南京、天津重庆,苏州杭州、成都昆明、南阳襄阳……广州梧州……同样的地名与咱们这里一样,也有不一样的,比如北边的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西边的乌鲁木齐、哈密,那相当于咱们这边的西域之地;还有东北的哈尔滨、长春、沈阳、大连,那相当于契丹的东北;整个国土东西一万多里,南北一万一两千里,国民十四亿。”
和凝一听,不禁猛吸一口凉气:“幅员辽阔,国土横跨万里纵横万里,国民十四亿……”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连连摇头,“咱们这里……整个天下的黎民百姓都加起来……也没有这十分之一多啊……”随即又看向薛平平问道:“他们那里也有……江河淮济之类的水流?”
薛平平点点头道:“有啊,黄河长江淮河都有,济河……可能没了,被黄河屡次的改道给淹没了。淮河也被某次黄河的改道给冲没了入海口,淤积成湖,然后向南汇入长江。东面的大海也是一样的,渤海、黄海、东海、南海,都是内海;再往东的大洋是太平洋,比整个世界上的陆地还在大。天竺那边分成了好几个土邦国家,有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东南南海周围也有些岛屿国家,正与……哦,我听师父说正与那里的中国打嘴仗,争那些海域与岛礁。”
杨光远噗嗤一笑:“汪洋大海,几个荒岛,连人烟都稀少,争个什么劲?岂不是本末倒置?”
薛平平瞅瞅他,撇撇嘴巴,并未说话。杨光远有些吃不住这孩子的不屑了,有点气恼地问道:“那你说说……他们干嘛要争那些海域和荒岛?”
薛平平又翻了个白眼,再次撇撇嘴巴,忽听郭威低声喝道:“好好说话!”只得很委屈地哼了一声,小声说道:“人太多了,东西不够用,海里有各种他们用得着的东西,比如各种矿藏,海洋里蕴藏的储量比陆地上的要多得多。另外他们的运输工具和武器装备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有海里游的,都需要火油炼制的油才能跑;还有他们和国外的通商,用船走海路运输费用低,可以有效降低成本。”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石敬瑭倒是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你说他们的武器……可都是些什么武器啊?莫非还真的有天上飞的?飞剑还是什么?”
薛平平道:“哦,天上能飞的武器有飞机有导弹,虽然不是飞剑,不过效果也差不多。飞机有人驾驶,可以带着很多武器飞到敌方头顶上打;导弹……很大,也能打得很远,短的能打几百里,远的能打两三万里,小的能摧毁一个村庄那么大的地方,大的能摧毁一座几百万上千万人口的城市。”
薛平平这话一说出来,这些帝王将相反倒都松了一口气,都相互看了一眼,微微笑了起来。没有人认为薛平平说的是真话,不过是吹嘘他梦里见到的罢了,他们是是当真了,那不成了傻子了嘛!
随后大家又问了薛平平一些他梦里所见到的场景,薛平平只当是以前和朋友相聚时吹牛打屁,便随口应付着。
等到最后石敬瑭和几位重臣离开,薛平平也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郭威一块将石敬瑭一行送走,方转回来。
郭威坐了下来,让薛平平也坐到自己身旁,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薛平平倒有些心虚了,心里寻思着自己这些天来,有没有闯过祸干过什么坏事,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能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低眉顺眼地坐着。
许久方听郭威轻轻说道:“平哥儿,知道今天陛下和几位宰相以及齐王来咱家做什么吗?”
薛平平摇摇头,心说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啊?便看着郭威,等着他的解释。
郭威在薛平平面前,一直以来都扮演的是慈父角色,而清宁则成了严母,与此时别的人家恰恰相反。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而郭威则没有动过他一个手指头,而且连句重话都极少对他说;至于清宁……薛平平都记不清挨过多少她的毒手了!
只听郭威慢慢说道:“明天……你就要进宫去了……”
薛平平一听,便是一惊,立即蹦了起来,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啊?进宫?我不去!不去不去!”
郭威一皱眉头,看着他摆摆手道:“这可由不得你!先前你母亲和你也说过吧?她曾给你找过老师,我都没看中,想着过些天再给你找找,不想之前陛下和我说,要你进宫去给陛下的七哥做伴读,和他一块上学。须知陛下给他七哥找的老师,那可都是朝廷中最有学问的重臣,天底下可没有再比他们有学问的了!你今年九岁其实才过了八岁生日不久,陛下的七哥也才过了七岁生日,你只比他大一岁,你们两个年岁相仿,可能会说得来吧。陛下现在只有一个七哥,以后……你可能就会凭此而获得陛下的信任,等你长大了自会有数不清的好处!”
薛平平又啊了一声,抹了一把额头上并没有的冷汗:“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进宫当太……当内侍阄宦,要割了我的……那啥呢……”小声嘀咕了一句,仍然迟疑着,看着郭威想讨价还价一番:“就……就不能……不去吗?”
郭威脸色严肃起来,摇摇头道:“不能! 陛下此次过来,就是让那几位宰相也看看你的性子,看你能不能进宫陪伴皇子读书!”
薛平平一听更加愁眉苦脸起来:“陪太子读书啊……这可真是个苦差事!”抬头看着郭威道,“可是……能不能让给别人?我是……真不想去啊!”
郭威纠正道:“不是陪太子读书,是陪皇子读书!而且这根本就不是能不能让给别人的事!”又小声说道,“虽然陛下现在只有一子,但他还小,不能受封,不然怕他镇不住!”看他一眼,又小声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能乱说,知道吗?”
薛平平点点头,看着郭威那虽然和蔼可不容置疑的表情,又唉声叹气起来。
郭威心里有点好笑又好气,但他对于这个幼子非常疼爱,而且因为失散好几年,更是舍不得严厉对他,也导致薛平平并不怕他,反而敢和他讨价还价。不由得想起妻子来,若是换了妻子来和他说,不知他会怎样?
看着薛平平仍然无精打采的模样,郭威问道:“你难道不知,攀上了陛下和陛下七哥这棵大树,你以后的前程就不须担忧了吗?”
薛平平翻了个白眼说道:“先前我和阿爷你还有阿娘、奶奶、哥哥都说过,这石晋的江山坐不长了,至多只有几年,之后会是石重贵当皇帝,你们以为我……我师父是乱说的,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吧?”
郭威一听,急忙朝四下又张望一下,随即便小声说道:“不许胡说!”见薛平平眨着眼睛有些委屈的样子,便解释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事?你今天是见到了陛下,你可见陛下……何曾有一点不适?圣躬无恙,看这情形……陛下至少还有一二十年的圣寿,那时陛下七哥就已经成年了!不传嫡子却传养子……历朝历代可曾有过这种事?先前蜀汉刘备为传嫡子,还把养子给杀了!陛下又怎会不传真亲子传养子?何况齐王也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表示!”
薛平平小声嘀咕道:“他石重贵就是有那心思……那他也得敢呀!现在石敬瑭还没驾崩呢,他怎么会表现出来?那不是找死嘛!”
郭威被薛平平这话给噎住了,瞪了他一眼方轻轻喝道:“平哥儿!你可……你可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出来啊!你……你……这张嘴巴怎么就没有个把门的?”想起妻子每每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也难怪屡屡要动手揍他,自己要是涵养稍差那也是忍不住要动手了啊!
薛平平小声说道:“这又没有外人,又是在自己家,还不能说说自己心里话,那得多憋屈啊!”
郭威一抚自己额头,心说这孩子……真的是野惯了,真的是无所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啊!心里突然又对答应皇帝让他去给皇子做伴读一事有些后悔了,这要是真的去了宫内,随心所欲的胡乱说话,再遇到个看不惯他言行的老师,那还不立即收拾他?想了想道:“进宫还得几天,具体日期得等陛下旨意,这几天为父就在家里给你上上课,教教你礼仪,不然你要是在宫里闯了祸,那可没人救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