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昨（上）

她缓缓地解开旗袍的前襟，却只见胸前白骨森然，腐肉在一点点蔓延，已经接近她的颈项。

“如您所见，我现在只剩这一点点皮肉了，即使您耗费毕生修为做出的灵药‘静溪’，也无法阻止它蔓延了”，她苦笑着，系上了前襟，抬头望了望窗外，“已经是酉时了吧，再坚持到子时就可以了，您也可以回到您自己的地方，过您自己原本的生活了，就是可惜了这副躯壳，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您一直在找寻的人的身躯吧？给我用，可惜了……”

茹今摇头叹息着，继续望着窗外那渐沉的夕阳，时永望着她，那张本就惨白的脸上，现出一抹悲戚，一闪而过。

屋里没有开灯，夜色随着夕阳的离开而逐渐生长，一点点地渗进了屋内。墙上的挂钟继续走着，房间里只传来时间的脚步声，“咔哒——咔哒——”

“时大人，有件事……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茹今突然开口道。

“您之前……应该也是人类吧，像我之前一样，您虽然不说，但是几百年的相伴，我明白，您也是为了找人，所以才去做这个守门人的吧？”

时永愣了愣，而后点点头。

“当年，因为我犯的错，连累了她……我只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那您找到她了吗？”

时永不语，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亥时三刻了，走吧！”

“好吧……”茹今无所谓地耸耸肩，好歹相处了五百年，她自然知晓，时永不想说的话，肯定没有任何人能问得出来。

屋里始终黑沉，门外那个一直注视着药房的身影却始终未曾离开。

刘一诺站在门外已经接近一天，玻璃门外的荷叶门始终紧闭，他想问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到底又是什么人？一阵莫名的心悸袭来，他捂着胸口，心里那丝不安却如滴入水中的墨渍般，一点点地蔓延。

“今姐……”

推开那道看不见的暗门，时永拿起旁边桌上的红色琉璃灯，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身后跟着的，是一身白色旗袍的茹今。

推开墙上那个门，进入地下那个幽闭的房间，茹今长舒一口气。

“还是这里舒服啊，时大人，您说是不是？”她轻笑着，环顾四周，“我们在这里埋葬过多少欲望，又送走过多少亡魂啊……”

她不无感叹。

“如今，终于轮到茹今了”，她调皮地笑着，“今日，我也尝尝这扒皮抽筋，五内俱焚的苦楚，当然，我要是五内俱全的话……这么看来，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是挺幸运的吧？”

她笑着，将手一招，房间四壁的墙上，突然如萤火一般，星星点点的，有灯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然攒了这么多了啊……”茹今感叹着，“时大人，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拿到的欲望球吗？那还是五百年前的事儿，那个卖国求荣、害死一代忠将的奸相。”

“当然记得，只是，那时候这具躯壳的灵气尚在，你还没有受到这么重的反噬”，时永摇了摇头，“值得吗？”

“哎呀我亲爱的时大人，从第一次见您到现在，您这话说了成百上千次了吧？您不嫌絮叨吗？真是个欧吉桑。”

茹今苦笑着摇摇头，再次伸手一招，黄青红银四个不同颜色的圆球，从四个方向同时飞了过来，落到了他们二人面前的八仙桌上。

“您看，多亏这五百年后的人欲望深厚，之前咱们多辛苦才攒那么一丢丢，可是现在呢？不过短短数十年，咱们就有这么多收获，且五行俱全，多么难得？”

“所以你的反噬才更加严重。”

“哎呀，好了，我知道了，这不是最后一回了吗？咱们开心点不行？现在……只差我了……”

茹今轻叹一口气，伸手将桌上那只黄色的圆球拿起来，放在手心中，来回把玩着。

“那么肮脏的灵魂，竟然能烧出这么纯粹的黄石”，她不无感叹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白小婵……”

“不关你的事儿……”时永悠悠叹了口气。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呢？”茹今也轻叹一声，“若不是我给了唐乐机会，让他心想事成，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个普通的发廊小弟，每天认真工作着，踏踏实实攒着钱，然后等合适的时候，回到老家，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张翠翠，张雀也只是张翠翠的侄女儿，他们也许就这样永远生活在大山里，永远不会被外界横流的物欲污染，他跟白小婵，说不定会变成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你后悔了吗？”

茹今低头沉默了半晌。

“可以得到这么纯澈的欲望石，我很开心，毕竟，自从我们认识以来，已经五百多年，从来没有遇过如此贪婪的灵魂，即使那位几乎贪掉大半个国库的宰相，也未能炼出个头这么大、纯度这么高的贪婪之心，这份收获属实令人惊喜。可是……一想到，这块石头的锻造，是因为四条无辜的人命，我便怎么都开心不起来”，茹今眉头微簇地摇了摇头。

“可是，即使没有你，没有白小婵，你觉得，唐乐最后真的会乖乖回去吗？你也说了，你几乎没有见过如此贪婪的灵魂，所以，即使你不出手，唐乐迟早也会因为贪婪而杀掉别人。何况，你也实现了白小婵的愿望，帮她杀掉唐乐了啊，这些都是唐乐咎由自取”，时永轻声安慰着她。

“但是，代价是她从此灰飞烟灭，再也无法重入轮回……或许老周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这些野兽希望，他们也许未必会亮出獠牙，吞噬掉无辜的人……”

茹今气闷地一甩手，那颗亮闪闪的黄色珠子应声飞回到了墙壁洞里。接着，她又将那颗青金石拿到了手中。

“那杨秋呢？虽然她也杀过很多人，还研制出了邮票毒品，是的，她确实也该死，如她自己所说，她也只是一匹森林里的狼而已，可是她的女儿呢？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因为她的独生女儿被杀了，而杀害杨燕的真凶依旧逍遥法外，无人定罪，而被害者杨燕的死却被那群无知下流的邻居拿来调侃，若这么说，更加该死的其实是那群嘴贱的邻居，可是，最后……”

她再次长叹，来回把玩着青色的石头。

“虽然曹家那两个女孩确实被惯坏了，霸凌他人，毁了别人的人生，但……她们的死状也确实……”

“流言可以杀人，这本来就是无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剑，只是，太多人只知道握着它时的快感，浑然不知，剑刃的另一面是对着自己，不管是曹全有还是他的妻女，本质上，只是死在自己缺少慈悲心上，这世间有太多隐匿未发且无人知晓的罪恶，跟你并无太多关联”，时永继续安慰着她。

“可是，杨秋是被我们引诱来的，而她其实也被‘他‘蛊惑’了，间接等于，是我们把她推进了火坑，否则，即使复仇，她本来也不至于走得如此决绝和不留余地。”

“不，不是的”，时永再次打断了她，“即使没有我们，她因丧女产生的心魔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抹消，她还是会复仇，不会与任何人和解，因为，她本来就有这样的灵魂啊！所以，你才能得到这颗无比纯净的嗔恨之心。”

茹今点点头，轻轻一扬手，将那颗青色的石头也扔回了原处。

“只是可怜了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