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念(下)
“那日,如果我没有递出那封信,不,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认识过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绝对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你恨他吗?”时永脸色苍白地问道。
“恨?”茹今闭上了眼睛,半晌后轻轻睁开眼睛,“若说从来无恨,那是骗人的,但是现在……”
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不过是这岁月长河里,一颗身不由己的小石子罢了……”
茹今再次一声长叹,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听说,他的生母出身卑贱,一介小小侍婢,却先于王妃有孕,且一举得男,后来,生下他未足一年便撒手人寰,至于死于何事,却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留下,再后来,他不足三岁,便被扔到了边关,在苦寒的西北边塞,与风沙为伍,若我有他这番经历,恐怕对于这朝堂和先皇,包括对我茹氏的怨恨,并不会比他少。”
“而且,在他铲除了太子一党登基以后,虽然在位仅仅八年,整个大月却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在百姓口中,他是一位难得的圣君,他不偏狭,不独断,任贤臣,远奸佞,那八年,大月风调雨顺,边塞无犯,百姓们安居乐业,视他为神,将他高奉庙宇,受永世香火。我想,这也许是时间选择他的原因,毕竟后来……”
后来,太子淼回来了。
在那场东宫之变中,太子母族妻族皆被诛,唯独他自己,在死士的保护下侥幸逃脱,于是,他蛰伏八年,卷土重来,将整个大永再次拖入了战火中。
这次的太子有如虎狼,长驱直入,直捣盛京,却没有遭到太多抵抗,大皇子焱,即崇德帝大开城门归降,只要求他放过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以己之身承载太子全部恶意。
“听说,太子也欲诛其母族妻族,却发现,其母因早已离世,未留只言片语存世,其母族亦无处可寻,而他在位八年,后宫竟然空悬,慢说后妃,便是连宫娥都无一个,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所以,后来,他被活活凌迟而死,足足三千六百五十刀,其残肢被万马踏为肉泥,染红了长平街的每个角落,大仇得报,我却丝毫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那日长平街上人头攒动,我能看懂那些百姓们眼中的愤怒与泪水”,茹今轻拭一下眼角渗出的泪滴。
“他曾问我,救一人还是救苍生,终是最后用行动告诉了我,他的答案,而且,我也知,他屠我满门,却唯独放过了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哪怕当时太子曾叫嚣,势要将他千刀万剐,他……做到了,救了一人,也救了苍生,可笑的只有我,我……谁也救不了,我舍弃了自己,也舍弃了苍生……时间啊……真的是最可怕的东西……让人不得不去面对曾经的错误,以及不得不放下的仇恨……”
时永沉默着,半晌后,抬起头。
“不,你错了,他同你一样,谁也救不了,他一时心软,放过了弟弟,若是己身已死便罢,太子淼登基后,性情大变,倒行逆施,终至天怒人怨,百姓流离失所,最后终是揭竿而起,天下再度分崩离析。他之所以不肯充盈后宫,恐怕等的,也不过是等他弟弟亲手杀死他,因为他,不敢杀死自己,不敢让天下人耻笑,他其实只是个无能的懦夫,既救不了一人,也救不了天下。”
时永轻叹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已放下仇恨,为何还要执着于回到从前?”
茹今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时永。
“时大人,我可以放下对他的恨意,不代表,我可以放下自己的悔意,四百多条人命被斩杀之时,爹爹那大睁的双眼中满是血丝,恨恨地盯着半空中,那种恨意,仿佛可以穿透我,我这些年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父亲身首异处的样子,还有他的不甘如同藤蔓,将我死死缠住,我……不想让这一切再次发生,哪怕世间从此再没有我,我也要逆转时空。”
“所以,你这丝怨念不散,拼命找寻可以逆转时空的力量,然后遇到了我”,时永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时大人,谢谢您,如果不是您当日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灰飞烟灭,谢谢您救了我,谢谢您给我塑了这具肉身,谢谢您指点我找到回家的路,我至今仍记得,初遇您那日,您说过的那句,这世间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众生因欲所苦,毒火深入骨髓,至死难休,轮回不止,可是,这人欲也因此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若能为我所用,定能逆转时空,只是这代价,便是轮回断绝,一旦失败,则是彻底地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半分气息存留……”
茹今睁开眼睛,望向雪白的天花板。
“所以,你选择了毁灭自己,再造轮回……”时永长叹一口气,“当日我所言,究竟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时大人,您没有害我,我一抹孤魂,即使再入轮回,这骨子里的怨毒难安,怕是终会再次重复之前的错误,只是……我拖住了您五百年,让您失去了大半的修为,是我对不起您……”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时永一如往昔,淡漠,但是那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挂满了一丝释然,“这五百年,与其说,是我帮你找寻这森林中欲望滔天的野兽,不如说,是你带着我穿透了这层时空的迷障。我只是一个守门人,守着这永恒的时间,千秋万载也只剩孤寂和落寞,若非有你陪我这五百年,我依旧不明白,这时间的流逝又有什么意义……”
他轻笑着说:
“谢谢你!谢谢你拯救了我!”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如一轮雪后的暖阳。
“腊八快到了,你……可还能撑到那个时候?”
茹今点点头,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那两臂,皆已是白骨森然,她的双腿也是一样。
“时大人,您说对了,我这下,可真成人彘了”,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原来,这就是欲望之毒的反噬,连时空之力都难与之抗衡,只是可惜了时大人您送我的这具躯壳了,时大人您的审美确实很棒,我很喜欢这么完美的身材,虽然,现在只剩骨架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解开了旗袍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