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坦诚
李尤一头雾水,她并非要去寻水墨,而是整颗心分外不安,以至于脚步焦躁。如同溺水那日,脑海中充斥着一幕幕,又似乎非常空,身体又轻又重,直至被白应留从河中捞出,她才有了真实感。
可她还不够了解他,连自己都不了解。
李尤在亭中坐下,前路茫茫,她突然又哭了起来。
急急停住脚步的萧别离见状,摸出帕子问:“怎么又哭了?你是生怕老白不活剥了我?”
她接过帕子抹泪,心里又是茫然,又是害怕,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情绪,可谓是五味杂陈。而这帕子上所绣的月牙甚为眼熟,令她泪眼更盛,仿若被抛弃一般道:“我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不会为了我,对你怎么样。”
“到底是小姑娘,不懂男人。”萧别离坐下,抖了抖衣袍道:“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便罢,总看得出他对你很上心。”
泪珠断了线,她垂首看着帕子摇头道:“上心是因为我对他有用。”
她知道,白应留喜欢的人是清荷,哪怕有一瞬感到他已放下,可清荷看起来是很贴心的人,与她完全不同。对她百般照顾,无非是拿她向太后交差。
萧别离失笑道:“罢了,不怪你,指不定老白自己也未意识到。我在其中忙活,万一最后两头不落好,他再斥责我好好个人非长了张嘴。”
未说完的话最勾人心,李尤想知道如何看出白应留喜欢她,但眼下,她脑子里糊涂的很,净是一半一半的话,不差这一句。
她想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这帕子,和他的是同一人相赠吗?”
“是啊,怎么了?”
“那你同他,果然是至交好友。”
萧别离稀奇小姑娘怎么不缠着他追究喜欢之事,反另开一壶,便问:“怎么说?”
“在鬼窟的时候,有个人戴了人皮面具冒充你,那人指着白叔说了一句话,是,‘下一个死的人是你还是白太傅。’说完,白叔就认定那人不是你。我想不明白,也不敢问他。”
“你问了,他也未必会说。”萧别离思及往事,笑道:“他讨厌他爹,他爹一直都是张召的老师,便一直是太傅,从前是世子太傅,后来是太子太傅,最后是皇上太傅,所以他一直唤他爹为白太傅,旁人也都跟着唤白太傅。但是他失望也是曾对他爹有期望,人嘛,总是这样,所以我一直不对他唤白太傅,就唤他爹。不然,他该忘了,他可是有家的人。这世间于他而言,多少也有点羁绊。”
李尤心中,那个笑得明朗的白应留逐渐转身,褪去大氅,露出身上一条条伤疤,撑着刀,倒在了地上,令人心疼不已。
她闷闷地拿着帕子问:“为何清荷不心疼他,不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呢?明明他一直惦记着清荷。”
萧别离恍然大悟,“你不会以为,这帕子是清荷绣的?”
“不是吗?”
“自然不是,这是他娘绣的。”萧别离夺回帕子道:“瞧这布料旧成什么模样了,旧得比你年纪都大了。”
她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越发觉得不了解白应留,便问:“你能给我讲讲,关于他的事吗?”
萧别离翘起二郎腿道:“你自己问他吧,他想说便说了。”
李尤摇头,心里缓缓生出试探之意。
“我不想让他回忆起伤心事,在鬼窟的时候,他被警世司的人背叛过。如若不是因为叛徒对他招式熟悉,他不至于用左手,便不会走火入魔,杀了这么多旧识。他心里那么多苦,我怕问他后,他会厌恶我。”
萧别离眉头一紧问:“背叛?”
她肯定地点头,“嗯,是警世司的斥候。”
“细细说来。”
李尤闭口,满面委屈和不安地看着他。
萧别离投降,与小姑娘做了交易。
李尤将白应留如何识破伪装萧别离之人,如何走火入魔,如何倒在地上,一一讲来。又在萧别离的追问下,忆起唯一一个名字“哨儿。”
萧别离不由自主地摸出瓷哨,将其握紧。
“他从未对我们说过,只道是走火入魔,误伤了自己人,遂引咎辞了斥候职,还将兄弟们各自送回家乡,亲手埋了他们。”
“你们没有怀疑过?地上还有扒开的一张人皮面具呢。”
萧别离轻笑道:“我的女人仿我的脸,不是很容易吗?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自己人做内应。”
李尤见状,心下确定幻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未曾被大动。看来钟儿说的没错,她着实进入了记忆中。只是不成想,这是埋藏在白应留内心深处的秘密。亦不成想,竟有这般隐情触痛萧别离,遂道:“对不起。”
“你这抱歉倒说得爽快,看来和小姑娘谈情说爱,确实别有风味啊。”萧别离感慨道:“老白同你说这些,也当真待你不同,那他的苦,你知道多点也好。”
她点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萧别离收起所有轻佻,回忆与白应留的故事。
二人是至交,是一起穿过开裆裤的好友。他们幼时在药谷长大,药谷中有许多孤儿,这其中,白应留是最特别的那个,因为他有娘。
那时四处动荡不安,白应留母子误入药谷,因白母做饭纺织皆是好手,母子二人便被谷主收留。
不过,谷主认为他们不会多做逗留,便未让白应留与其他人一般学药采药,而是令其学习拳脚功夫,守护药谷。
果不其然,一场大病来临,白母自知时日无多,遂带了白应留认祖归宗。
之后,萧别离时常跑出药谷找他玩耍。
“那时只当他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还奇怪他怎么不带我去白府瞧瞧。正要同他置气,却听到白家上下唤他野种。”
萧别离望他开心一些,转而与他畅谈幼时愿望,便是成为江湖儿女,行侠仗义,像谷主一般,庇护他人。
那时白应留却言,一人之力,如何庇护一国之民?若无法庇护,可问心无愧道已然尽力?
萧别离被说动了,于是不仅成为了江湖儿女,更成为了警世司的斥候,背靠谢家,后被上皇所用。
警世司,警世人,不料,是被渗透得最厉害的地方。
“也是,毕竟我们都是人嘛,人各有志,谁都有自己的心思。”萧别离看着手中瓷哨,自嘲一笑,“大概就是这样,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直接说出口便没意思了,你自己去发现,才有意思。”
本来就不太够用的脑袋,又处理了新的东西。
李尤忽然后悔问得模糊,不若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是从何看出,他喜欢我?”
萧别离来了兴致道:“我若说了,你莫告我状。”
“天地良心。”李尤举起三根手指,“绝对不会。”
萧别离挑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眼神。”
“眼神?”
他动动手指,一副附耳听来的模样道:“老白认祖归宗后,他哥给他找了个师傅,让他正儿八经地学武功。学的内功呢,是《纯阳经》,所以他一直在禁欲,是正儿八经的纯阳体,原本和着阎魔斩,该是降妖除魔的金光大神。即便他改了反招,一念堕魔,也因着一直在调息控制,眼神仍旧是亮堂堂。但他如今的眼神,啧啧,有欲念。”
李尤分辨不出白应留的眼神是欲念还是温柔,她只晓得,同他在一起,很心安便是。她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眼神。
萧别离见小姑娘懵懂,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李尤看着萧别离的眼睛问:“看了,然后呢?”
“你觉得我们能这样对视多久?”
“不知道。”
“你心里在想什么?”
“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要对视?心里有点儿发毛。”
“记住你现在的感觉,记住我现在的眼神,待会儿你就拉着老白,看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神到底清不清白。”
白应留的眼神清不清白,他自己不知道,但他看到亭中二人一言不发,单单互相看着对方,倒是心中不畅。
好在萧别离听到脚步声,主动迎向白应留,给他看手中的瓷哨道:“我都知道了,以后不会随意拿这个同你嬉笑。”
看到他眼中的错愕,萧别离又拍拍他的肩膀后撤身子道:“别怪你的丫头多嘴,她刚刚可又哭了,记得哄哄。”
他将视线又转到李尤身上,宋双瞳的话便萦绕不去。
十五岁的少女,不该背着这么多担子。
他坐在萧别离的位置,取过她手中的帕子问:“方才哭了?”
面对他时,她难以抑制地软了语气道:“嗯,方才感觉,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感觉很可怕,万一自己曾经是个坏人怎么办。”
“还怕吗?”
她点头,又摇头,“至少我知道生后的我,是清白的。”
白应留心中一痛,到口的话又说不出来。
李尤看他眸子一暗,忽然想触碰他的眉眼,不是为了清白与否,而是想看看,这双明亮双眸中,到底藏了多少未对人言的苦。
难怪他从不安慰她,只晓得让她往前走。
她反过来安慰他道:“钟儿告诉我,你要带我去见太后,她还告诉我,太后不是个好人,所以很多人害怕了,背叛了你们。我也害怕,很怕很怕,但是,我方才想起来爹爹说过,将来我无路可去,可以去慈幼堂。那是太后建的,慈幼堂所有的孩子,都是皇上的孩子。我若去了,便是公主了,你为我开心吗?”
他随她笑了,笑后却更难过。他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若是心里不痛快,想哭一场的话,便哭吧。”
她接过帕子,看着上面的月牙,不知道娘亲是否认为他是湛蓝天空下的皎洁明月,哪怕他黑。
她忽然想赌一把,赌上自己的命运,向他坦诚道:“钟儿对我说的话,我想都对你说,到时候你若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想杀了我,我再哭,好不好?”
他见不得她用天真无邪的笑脸,说着最卑微的话,说得他不知如何应对。
“你若觉得我知道了也无妨,便对我讲讲最近发生的事情可好?我想过得清楚一点,不然有仇家找我,我都不清不楚的,就像这次,我竟不知钟儿一直想杀我,只是因为太后要找我。”
除了应下,他别无选择。他替她选的人生,一错到底,最好还是,让她选择自己的人生。
事实上,太后为何要找她,他也不知。只能去问宋先生,而近日之事,未有不能说的。
无非是人偶破碎以后,水墨转醒,欲为亡妻求公道而不能,欲成孩儿骄傲而不能,遂一心求死。
白应留修书送与上皇、太后,上皇言明,他这一生着实做了不少错事,若是写罪己诏,恐会引起时局动荡。若水墨当真想在死前,为亡妻求公道,不如来找他,他亲自写一封罪己书烧在牌位前,让水墨无愧亡妻、孩儿。
水墨心已成灰,未能等到这封书信,便鸩杀了自己。
可谁也未成想到,水墨竟死而复生,只是失去了记忆,口中言语混乱,又似疯癫。
无奈之下,萧别离将双眼蒙了布条的宋双瞳带来。宋双瞳道,五少并未疯,不过,他虽是五少,却不是水家夫妇的儿子。
众人不明就里,唯恐多问便泄露了天机,只好团团围着水墨问东问西。
这些,便是发生在李尤昏迷时的事情。
她亦道出对萧别离说过的话,同样隐去了成为兔子的那一段。
“我亲眼看到水墨的魂魄走了,他一定是死了,怎么会再活了呢?还有,我不明白为何钟儿要用这种方式杀我,难道真像她说一般,我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魂魄?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可能她就是想再见五少爷一面?”
或许,她不是多想了。
宋双瞳已经说过,这个姑娘与众不同。
白应留忆起了本要说的话,遂压着眉头,攥着手心问:“你可知道,圆房究竟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