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喜
李尤为什么不留在那个地方,为什么来到了这里,成为一个乡野村姑,即便身怀异能,仍旧是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十五年。
她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由,将她留在这里。
她只得摇摇头,坦诚道:“不晓得,或许我不想展示自己,如你所言,我前世死时,连你这个陌生人都知我死状、长相模样,那于我而言,多少也有些可怕,好似被扒光了站在人群里一样。”
水墨一时语塞,好半天后道:“对不起。”
他的致歉,令她不知所措道:“承受不起,水大少爷,谁知道你手艺怎么样,指不定在那种情境下,你仍是门可罗雀呢。”
水墨愤懑地将碗筷放在地上,指着杏香的香囊道:“杏香,给她看看本少爷的手艺!”
杏香含笑拿出一个木头雕的她,道:“纵无成千万人赏识,仍有杏香支持少爷,少爷雕的我栩栩如生,会木雕,会石雕,会捏泥人,会用花草枝丫摆出妙趣横生的小森林,世间罕见呢。”
水墨闻言,洋洋得意,偏偏李尤看不惯他这模样,遂道:“好杏香,你可莫偏向他,他可是想着三妻四妾的人,定会负了你。”
杏香垂首红了脸低头道:“好姊姊莫说胡话,我岂有非分之想?少爷若是三妻四妾,便是走出心结,我亦为少爷开心。”
李尤晃晃手指道:“一个孩子不能有两个爹爹,一个丈夫又怎么能有两位夫人呢?”
眼看两个人又要像小鸡啄米一般打起来,狱卒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再三道:“实在对不住各位,方才想着您几位在那店里用饭,便叫了店里伙计来给各位送饭菜,未成想伙计不懂事,惹恼了各位,烦请各位大人大量。”
众人称无碍,却见狱卒又神神秘秘道:“方才惹恼各位的伙计,去敲鸣冤鼓了,想必各位马上就能出来,用不到被褥了。”
说是马上,白应留断定快不了。因着奉赤没有户籍,没有过所,她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存在,定是要被陶少卿盘问许久。
他既言之凿凿,众人便信了,恰逢舟车劳累,便抵头而眠。
这一路上,他们大多是如此。
有时寻着驿站,便能一人一间,洗漱安寝。若是夜晚仍在路上,便是女子们睡在马车里,男子坐看星空低垂。
有时,水墨会问白应留,靠着马车怎么就能睡着?而这人却早早闭上了眼睛,说什么都不搭腔,徒留他一人,在想以后真的要过水家五少做生意的人生吗?
偶尔,杏香会发觉他醒着,便对他道,不论他做什么,杏香都会站在少爷这边,都觉得很好。从前闯荡江湖也罢,以后安生做生意也罢,或是做其他什么,都好。
水墨问:“做梦呢?”
“也好。”
而后,水墨于白日里,便会在马车里呼呼大睡,做白日梦。
直到今日,杏香方知这梦是什么。即便听得一知半解,却仍觉得,很好。
他们便是这般相信明日定会走出这阴暗潮湿的牢笼,在定会迎接黎明与日光的确信下,沉沉睡去,直到不知何时,白应留被提审归来,水墨再被提审。
李尤一个激灵惊醒,抓着白应留的手臂问:“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们两个了?我们该说什么好?”
他拍拍她的手道:“安心,如杏香所言即可。”
她的五官放松,眼中忧愁渐升,问:“提审可是陶少卿提审?可是你提起他时,似乎不开心……难道是他讨厌你吗?”
他笑道:“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他近日诸事缠身,见过我与水墨,想必不会再亲自提你们二人,更不会故意为难你们。安心,再歇息片刻,宵禁前必出牢,届时进客栈,好生睡一觉,便该交差了。”
交过差,他们便是陌路了。
李尤凝视他的面庞,笑起来时似乎确有细微的眼纹。骨骼明显中,略见消瘦,让人有那么一些心疼。
这使得她心头沉闷不已,哪怕是草草画押,重获自由,仍是闷闷不乐,就连被放回来的水墨怒指她丧脸是不是见不得他好,她也爱答不理。
水墨戳戳她,见是自讨无趣,便带着杏香快快地进客栈,洗漱更衣。
“这一路攒的都是脏衣服,真难受人,可得在这歇几日。”
于此,李尤心里也难受,可是她更伤感的是离别。
这种伤感,在入夜后更是浓重,如同她那洗漱后尚未晾干的头发一般,沉重、潮湿。哪怕是月光洒进屋子时,仍令人心中不快。早在牢中安心睡了一觉,眼下并无困意,她便索性推开窗子透气。
可她尚未享受月光,就见一个孩童漂浮在半空。
孩童并不看她,只是低头。
她随之低头看去,只见静谧的夜中,红色的轿子格外刺眼。
抬轿人不言不语,令人徒生压抑。
虽是不言不语,但宵禁后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仍是传入白应留耳中。
此时的他正坐在屋顶,端详这个县城,循声望去,正巧见四名轿夫抬着大红轿子走过。
另一边的李尤觉得氛围与红轿不相称,遂小声问孩童,这是作何?
孩童缓缓抬头,猛然转身,只见她面色苍白,七窍流血,却是睁大眼睛,嘻嘻一笑道:“姊姊,大喜,我要做新娘子了!”
“啊!”
正是在白应留欲跟上轿夫一探究竟,就听得一声尖叫。
他的心头随声一紧,连忙扒着房檐,双腿自窗入户,跃进后双膝弯曲,单手撑地,堪堪打量屋内别无他人,就见倒在地上的李尤一个猛扑扎进他的怀里,战栗不止。
“那那那有个小孩儿!”她将头埋在熟悉的脖颈道:“小孩儿眼眶鼻孔都是血,她还说她要当新娘了,吓死我了!我刚刚都晕过去了,谁知道我一晕就离体了,我怕我身体里的小孩儿醒过来,就赶紧回来了,哇啊啊啊啊,太可怕了!”
好不容易将事情说明白,她崩溃地大哭,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种魂魄啊,太可怕了!
显然,白应留看不到那个魂魄,也感受不到第三者的存在,唯有颈间的气息。
“不怕,只是魂魄而已,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她不会害你。你可以……试着和她说说话?”
这话从白应留口中说出,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曾几何时,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直到宋双瞳带他完成一些人的遗愿,替一些亡人传达心愿,他才隐约相信。
其实,相信是因为,若是兄长终是离世而不得寻见,他希望听到兄长对他再说一句话。
如今,却由着担心怀中人的命运,不得不深信不疑。
她小声啜喏道:“太可怕了,我害怕,我不敢。”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通常七窍流血是受到击打,或者从高处跌落所致,你将她想象成受伤的小孩子,试试看?”
她抱得更紧道:“我不,你和她说话,我才不和她说话。”
白应留哭笑不得,他根本就听不到啊。
“或许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吗?”
李尤止了哭声,未闻耳边有声响,遂睁开一只眼睛瞥向窗口,当真不见孩童身影。她哪里知道,孩童已经被她吓跑了。
“是不是不在了?”
“嗯。”
她随声松劲,双手正好搂在他的颈后。
四目相对间,有人呼吸仍旧紧促不止,有人紧促间却忘记了呼吸。
屋外忽然亮起的烛光,打断了微妙的氛围。
“客官,发生什么了?”
李尤索性再次抱紧眼前人道:“没事,做了个噩梦,太可怕了。”
她撒娇般的轻语,听来如同在怀中揣了一只兔子,兔子耳朵突然伸直,扫过襟怀,惊得人僵如木头。而小兔子傻乎乎的,仿佛未睡醒一般迷迷瞪瞪,一遇见风吹草动就只知道往人怀里钻,也不管是谁,只要这个人不算烦。
白应留轻声叹息,叹进每一处气息。
而小二只听到个没事,便放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客官早些歇息。”
烛光移去,室内又只剩下了月光。
怀中人复啜泣,他手忙脚乱地将她从身上剥下来,用衣袖擦着她的泪问:“怎么了?”
她认真思量后道:“心有余悸。”
其实是在想,假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该多好,不必总是被惊吓,不必质疑自己是否应该存在,也不必担忧何时会死。
若是这样,她或许从来不会遇见他。也只得被月光撒在身上,却抓不住月亮。
不解女子心事的他道:“早些安寝吧?睡着了便不怕了。”
“睡不着。”她忽觉冒犯,却又想留他下来,便道:“你能给我讲故事吗?从前爹娘都给我讲故事的。”
“讲什么?”
“嗯……讲奉赤女侠的爷爷?”
“已经答应过人不能说,便要信守承诺。”
“那……讲讲陶少卿?你总是不想提到他,我便越发好奇。”
“陶天泽啊……”他看着在夜中仍旧亮堂的眼睛问:“你就这样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李尤一骨碌地站起,又爬进被窝里趴着道:“我都是这样听爹娘讲故事。”
她已经习惯看黑夜中的他,甚至敢保证,哪怕他穿着夜行衣,闭着眼,在旁人都看不见他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正如眼前,看着他起身,坐在桌旁,距她六尺之遥,薄唇轻启。
“陶天泽是户部尚书之子。”
“什么是户部尚书?”
“嗯……管钱的。”
她郑重点头道:“那一定很厉害。”
“是,陶尚书此前不得重用,不过太后母家为商贾之家,对户部早就多有留心,认为他能堪大任,改朝换代后,便提拔其为户部尚书,陶天泽因此得以进国子监读书。”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蹬了被子,脚底朝天,一双小腿便来回晃了起来。
“什么是国子监?”
他将目光转向桌上茶壶,倒水道:“是大官的子女读书之处,虽说如此,大部分女子为避闲言,仍是请先生至家中教书。”
“哦……然后呢?”
然后,陶天泽通过考核,得以入仕。家父自然希望他能入户部,从此平步青云。但他毅然决然进了大理寺,任司直,至盛国各地复审疑案。
各地堆集的案子屡破,奏请死刑的折子多了起来,自然引起皇上注意。
陶天泽由司直,一步步升至大理寺少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此人眼中揉不得沙子,对于白应留师出无名地杀了这么多人,他很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逍遥王为了包庇白应留,搬出太后道,此乃奉懿旨剿匪,便将此事翻篇了。
毕竟,朝廷中大官的适龄子嗣,均在各方各面颇有建树。唯有白应留,年纪最大,尚一事无成,总要给人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嘛。
可鬼窟中多人尸体不似山匪,陶天泽心中不能翻篇,总对白应留冷眼相看,认为其秉着江湖习气乱来,有坏国之律法。哪怕被杀之人是乱臣贼子,此灭口行径,不过是放任贼子逍遥法外罢了。
其实陶天泽心里已认定皇家在包庇张祯,传闻因着他的生母,是张自行求而不得的青梅。从张自行留张祯活口开始,便一直在包庇他。
真的是,很令人介怀。
“这么听来,陶少卿只是误会了你,其实他是个好人呢。”她松了口气道:“那逍遥王呢……我听萧大夫也总提起他,你们关系很好吗?”
“他们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们?”
“逍遥王张游、车骑将军纳兰梓、骠骑将军邓李,我比他们大上许多,从前常常做他们的陪练。”
“哦……我听先生讲车骑将军的传奇故事,说原是皇上的贴身侍卫,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立了大功,所以成为车骑将军,那就是皇上的人了。可既然是你看着长大的,难道也是王爷的人?”
他上前为她盖好被子道:“哪里有这么多党派之争?王爷已经明哲保身到了自废双腿的地步了。”
“怪不得!”她乖乖躺好道:“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不行还要逞强,在琉璃宫墙上练轻功,可不就要摔残废了嘛。”
“好了,睡吧,怎么还越讲越精神了?”
“嗯!”
她双眼一闭,嘴角带笑地睡下,渐渐的,笑容消失,呼吸匀称,好似真的睡着了,连他都骗过了。
白应留见她睡熟,便复自窗子翻出,随着地上浅浅灰尘,寻那轿子去向,全然不知,客栈里又起一声尖叫。
尽管李尤听见了这声,却心知白应留不在此间,遂是不敢好奇,便逼着自己睡着了。
天光大亮时,白应留敲门,她才敢穿好衣裳,抓着他的手臂道:“昨夜有人大叫,吓得我不敢动。”
“是我。”
一个肿着双眼的人突然出现在白应留身后,吓得李尤“啊”了一声,稳了稳心神,又辨认好半天后,问:“水墨?你怎么……这样了?”
“哎呦,那牢里有虫!我昨日从牢里出来便觉得眼痒痒的,半夜就觉得睁不开眼了,一照镜子,还以为自己失明了,吓死我了!害我摔了个屁墩!还好小二哥给了我瓶药。”
他心惊吓,她心好笑,唯有杏香贴心地为他上药,再用细布裹住他的双目。
万般温柔,仍抚不平他的愤恨,尤其听客栈食客们讨论近来陶大人屡破奇案,今日又要升堂。
“陶大人这么好,谁知道是不是屈打成招,我去牢里一趟就成这样了!”
李尤憋笑,食客反驳,“陶少卿可不一样的,昨个这有个女子,腰间别着双刀不似平常百姓人家之物,那衙役来这一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嘞。还是陶少卿听闻后,问了守城兵,说未见有这等人入城,便要将其捉拿的。不然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人,烧杀抢掠都干得出来,可得搅得咱们不得安生嘞。”
说着,食客还将通缉令分给他们。
李尤看着通缉令上的女子,只能看出是长了一颗痣的女子,这画工,真是令人担忧。
即便如此,她仍是小声问:“可昨日我们被早早提审,应是她通风报信。那我们欠她人情,是否能帮她取消通缉?”
白应留叹道:“还是要见陶少卿。”
食客听他叹息,拉着椅子便凑过来问:“几位看着眼生,可是特地来找陶少卿申冤的?不过今日陶少卿升堂,两家人分两个死孩子,有些难办,可能顾不得搭理你们。”
水墨揉着摔疼的屁股问:“难办?一人一个不就好了,还闹上公堂了?”
“这么容易就好咯,可惜这两家人都说那女婴是自己家的,男婴不是。”
想起昨夜孩童,李尤打了个冷颤,可还是禁不住好奇问:“都想拿那女娃娃去配……”
“哎呦,姑奶奶,这种事儿心里清楚就行,可不敢乱说。”食客嘘了一下道:“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
李尤打了个冷颤,问:“既然说不得,那你提起来,还这般兴奋?”
食客嘿嘿一笑道:“它有意思呗,你想啊,认孩子,那滴血认亲就行了。可偏偏这案子,滴血认亲没用,两家都是两个孩子亲爹娘,你说是不是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