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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太后

李尤第一次看到灵,是在谢庄锦的记忆中。

此次为她主动获取旁人的记忆,不知是否因此,她并未成为谢庄锦,而是一个旁观者。

她看到谢庄锦对宋双瞳道是神女后,选择降于谢家,以贩私盐起家的巨贾。

有钱能使鬼推磨,谢家儿郎分为几支,各自伪造户籍,入朝为官。人影晃动过快,李尤看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看到了丱州漏泽园的守园人。

不消她深思,眼前便现出于成州入仕的大哥谢景耀,以及妹妹谢庄锦,弟弟谢景阳。

成州朝堂莫不提白、李两家,一文一武,并驾齐驱。

只是白家早已呈落没之态,那白家白佶,又曾因一戏子要与出身名门的夫人和离,后复将私生子接进门来,难免惹人非议。

若非其儿白应惜得成王张自行重用,白家自此没了踪迹,也未可知。

然而,这非议给了谢景耀突破口,他找上白家,言明家中有一妹,曾遇非良人,眼下想为她向白大公子提亲,哪怕黄金万两的嫁妆也在所不惜,不知白老爷子意下如何。

黄金万两可不是谁都能说得出口的,白佶看出来谢家来头不小,但他的前车之鉴认为,姻亲之事,须得儿女同意。

谢庄锦与白应惜会面的前一晚,正是她跳河被救回的一晚,她认为被休已然丢人,怎么好意思去贴白大公子的冷屁股。

眼下的谢庄锦却欣然赴约,哪怕她一张口,完全不知是哪里的乡音。

白应惜笑问她言行举止如此奇怪,难道不怕被抓?

她道,她正是民间所传的神女降世,若是被抓,可是成王的损失。

白应惜将她引荐于成王张自行,一道的还有李家长子李澍、次子李鸣、护卫纳兰清源。

对方人多势众,谢庄锦便带上弟弟谢景阳壮胆。

警世司消息灵通,晓得李家虽为武将世家,却有意取代白家,故特将李澍培养为文臣。可惜的是,李澍与白应惜于张自行而言,是一妖一仙,谈不上谁取代谁。那护卫纳兰清源,是张自行从山中发现的,可是个能猎狼打虎的能人。

谢庄锦对这些事情不在意,她觉得不就是想篡位嘛,这剧情她熟。至重要的,是降低天子警惕心。这往往需要一位红颜祸水,神女也可以是妖女。

尊神女为上,学习神女口音、字体乃为荣幸,亦可为来往消息加密。神女说要大修陵墓,实则可于陵墓操练兵丁。

天子与外邦南月、北穿屡战屡败,除却骑兵操练不精、兵器不利外,衣着不便也是一大因素。

谢庄锦说她做神女时,认识一位名为赵武灵王的仙人,便是大改服制,便于骑射,多有得胜。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多有考量。

许多事情听之有理,却难以推行。

张自行拍板说行,引起谢庄锦注目,按下倾心不表,二人成婚,也是水到渠成。

虽婚后方知,张自行早有倾慕之人,是他的嫂嫂,是天子的皇后。但那时的谢庄锦总觉得,时候未到罢了。

时机总不等人,成婚日久仍无子嗣,哪怕是神女也会被说不体谅人心。王太后张罗着要为儿子选妃,谢庄锦不许,善妒之名由此传出,她道:“对你,我就是善妒。”

心迹由此挑明,他却将一有身孕的女子接进王宫,唤她苏姬。因她,长得像那位嫂嫂。

苏姬诞下一女后自戕,宫中皆传言是谢庄锦逼迫所致。

但他说相信她,甚至将女婴放在她身边养,他们一起为她取名为张清淑,请奏天子后封为长思公主。

顺其自然,他们也拥有了自己的孩子。

谁知,怀胎数月后,他的态度大变,说孩子一出生便会交给王太后抚养。所有的期待皆为空,情话,在不爱的人面前,皆为笑话。

她亦沦为笑话。

哪怕她不在意旁人的讥笑议论,也记得他的猩红双眼,记得他要她体会被戕害的苦,体会生养之苦,体会母子分离的苦。

好戏落幕,她寒着心熬了碗堕胎汤。不被期待的孩子,不如莫来人间受苦。

可想不到,这孩子与她母子缘分如此之大,竟仍生了下来。

幸运的是,这孩子是世子,又与张自行长相相似,王太后喜爱,满朝文武喜爱,连他的父亲,也开始喜爱。

他们唤他,召儿。

不幸的是,天花降临在张召身上。

日日挂念孩儿的谢庄锦,不顾众人反对,坚持照顾张召,令王太后动了恻隐之心,将孩子放回她身边。

谢景耀却说天花是要人命的病,谢庄锦不该去照顾这个孩子。早在她喝下堕胎药时,便注定与孩儿无缘,若非堕下皇室子嗣乃为大罪,谢家不必煞费苦心抱来一个孩子偷龙转凤,换掉那堕下的死婴。如今张召患上天花,是天赐良机,让他趁机病死为好。

她失了言语,好半天后方问:“我记得喝药那日腹中作痛,便将他生了下来,你怎么说,他不是我的孩子?这是我怀胎……”

“这是你怀胎七月诞下的孩儿,却因你恨不得与成王断绝关系,便要杀了他,将谢家推入万劫不复!天底下岂有妹如你,岂有母如你!”

她无言以对,呆呆地听着谢景耀说她如何不称职。说那孩子是天子与皇后的双生子,因双生子不吉利,便要将其中一个杀掉。谢家将这个孩子救下,本想是拿捏在手中,以备后时之需。不料妹妹竟诞下死婴,且服过堕胎药,这方将张召换了进去。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长得像成王?难道当真信了,与谁同食便与谁相似?”

见谢庄锦六神无主,谢景耀安慰她,这件事将它埋在心底,化成灰也不要说出来。而张召,命中该死。

她道:“我不信命,我偏要他活。若要信命,也是信召儿死里逃生的命。我怀的孩子,我没有权利选择生或不生,不是我的错。召儿唤我为娘,我若害他死,那就是我的错。哥,皇帝是谁都无碍谢家富贵,何况谢家不再靠贩私盐为生,可以清清白白做人。若非愿为天下做一些事,又何必卷入漩涡中?召儿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天下的一份子,我求求你让他活下来,将来若出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就是。”

谢景耀无可奈何,犹豫之际,竟见张自行亲自照顾张召。

这瞬间,谢庄锦竟对张自行生出了愧疚心肠。

两个人放下高傲,你一言,我一语,话多了起来,之前的误会解开了,便有了张游。只是那时二人时近时远,如同海水潮涨潮落。

回忆于浮沉间归于静默,因为她有爱人有伙伴。可以时常对白应惜说盛国没有的食物、爱情与希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仿佛在说一切皆会实现;她也常与李澍计划着小把戏,看着大家中圈套便哈哈大笑;她与沉默寡言的李鸣来往不多,却十分羡慕李鸣对妻子的忠贞,便是在妻子难产去世后,令儿子冠母性,哪怕因此,被李家赶了出去。

纳兰侍卫亦沉默寡言,他的孩子是个女孩,亦不似李鸣之子一般出身显贵,便不能做张召、张游的伴读,但谢庄锦仍旧让孩子们玩在一起。

岁月如此,虽是静默,却也差强人意。

然而对李尤来说,仍多有新奇,她认真观看着每一幕,不成想记忆加速略过,令她难以辨清,留下印象的,便只有一些声音,还有模糊的身影。

她似乎看到谢庄锦趴在长椅上道:“长思公主养在本宫名下,便是我儿。我儿当街纵马,乃本宫管教不严,理应受罚,念她年纪尚幼,禁足即可,她的板子,本宫替她挨。”

看到她挡在一扇门前道:“我就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你不要哪一个,我们都陪他一起死……当然,你可以娶新人,可以儿孙满堂。除了你自己,你在乎过谁啊?”

还有满室凌乱中,冰冷的声音道:“待你成就大业时,我们便和离。”

亦有她歇斯底里地对谢景耀道:“哥,这不是京城,这是乱葬岗!前朝血脉又如何?稚童何辜?将他们杀光才是帝王之相吗?可曾想过,他为何留下张祯?人命在他眼里、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们又会如何对我?”

以及她看着李澍满是血的双膝与额头,泪眼婆娑地问:“既是如此,为什么要帮他杀景阳?”

末了,她执笔写信道:“我时常在想,今生今世,我会付出什么才得到如今的一切。眼下晓得,原来是我自己。娘将你们留在危机四伏的宫中,是娘对不起你们,你们日后或许会明白我为何如此行,或许永远埋怨我,但我宁为路旁枯骨,绝不做宫中的金丝雀,亦望你们走一条不让自己后悔的路。”

谢庄锦搁笔的瞬间,李尤眼前似见海面波涛涌起,所有记忆皆碎成泡沫浪花,她感觉到无尽的拉扯,似钝刀一般划在她的心头,又有巨大的力量将她弹出谢庄锦的身体。

在此之前,她听到了最后的话。

“凭什么不管?那些不止是无知孩童,他们是盛国子民,他们每一个都有机会长成召儿、游儿和清淑,变成别人心中至重之人,成为某个人活下去的支撑。为什么不管他们死活?我偏要管。是!我堕过你的孩子,难道我就不能悔过吗?我就不能成为用父母心肠去爱小孩子的人吗?那你杀了我的弟弟,杀了你的小舅子,凭什么觉得我能原谅你?凭什么觉得你是天下百姓最值得仰赖的人!”

李尤似乎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却不够明朗,正如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一般。

她看着从床上猛然坐起,且捂着胸口大喘气的谢庄锦,妄图能获取一条明路。

然,她想到自己那乏善可陈的人生,一眼便看到了头,故此,谢庄锦方能快速抽离吧。

她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身体,堪堪坐起,便被谢庄锦抓住了肩膀,厉声问:“你的那本《风流杂记》何在?”

李尤不明白了,若是被看光了回忆,怎会不晓得那些东西早都扔在了大树下,未曾带走。

可她不敢问,而是唯唯诺诺地答了。

见她一副抱紧双膝,缩在墙角的怯懦模样,谢庄锦忽然生出几分心疼。不止心疼李尤这十五年的日子,还会心疼地想,她到底求了什么,才会过这种日子。更会心疼地想,这样的日子,是对许许多多小姑娘而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甚至,不如她。

因为在眼前人的回忆中,她虽只是个平凡的小姑娘,是摔倒了便拍拍土站起来,扑到娘亲怀中才会开始哭的小姑娘,但她有娘可扑。

谢庄锦将她搂在怀中,体会小姑娘过年和爹娘去置办年货,拿着卖头发的钱买了三块糖糕的回忆。回忆中,她看不到自己的面庞,可从爹娘的瞳孔中看到,她笑得灿烂又可爱。

她仿佛知道自己很可爱,于是慢慢蓄起了长发,与伙伴一道琢磨编辫子,在爹娘面前撒娇,面对各种魂魄耍赖。她不知道,这些魂魄中,有一位是谢景阳。

那时谢景阳已有了胡须,胡须上满是鲜血,白净的面庞上皆是血。

他停留在三河湾的院落中,看着李大夫对李尤道:“好好看着你娘,等爹回来给你们带糖粽子。”

李尤满心欢喜地应下,又在小黑狗的汪汪声中,转身看到“红面”谢景阳满目慈爱地看着他们。

她问:“您认识我们吗?”

谢景阳摇头道:“我也有个女儿,可惜我不能给她带糖粽子吃。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才是对她好。”

李尤以为永远消失指的是战死沙场,不由得想起未谋面的兄长,便好生安慰了谢景阳一番。而后,将这番对话写在了手札中。

殊不知,时隔多年后仍能见弟弟一面,正是谢庄锦情绪波动的缘由。

不,是两面。她在李尤的记忆里循环,只为再见弟弟一面。她从未见过弟弟满面血污的模样,亦从未想过他的死状,即便知晓他的身体被打理过,即便多年之前,她便隐隐觉得,弟弟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离别时,他说:“我知晓你不是谢庄锦,但你永远是我的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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