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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献祭

李尤不晓得为何白应留忽然提及心上人,难道他认为在驿站的言辞是表明心迹,故而要婉拒?这想法令人忐忑不安,便是要问个清楚。

“她是谁?”

“她是师父的女儿,萧木秀。师父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

她整个人宛如绷紧的弓,问:“你的意思是……我同她一样,也是托孤吗?那你将她安置在何处呢?”

“她在药谷,那时木秀说,她并不须托付于谁,而是自愿留在药谷。不过,她总是伫立在河边眺望。有人说,她想走出去。有人说,她在等人归来。”他的语气忽然有些低落道:“我曾问她如何想,她道我居无定所,兄长若是寻不见我,那么,药谷的河于每年中元节便会飘满河灯,或可指引兄长归途。”

“兄长?”

“此前,兄长杳无音信,她想,或许兄长已然仙逝。那时我方知,兄长曾接我去白家的惊鸿一瞥,不止令我念念不忘。”

只是这个谪仙一般的人,被留在了金木的土地上。

关于金木,李尤知道的不多,只晓得对方有种野蛮的强大。传闻中,他们如巨人杀至羌门关,碾灭北穿,带走被北穿俘虏的盛国兵丁,似是帮助,却最终归于沉默。

不沉默也没有办法,因为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不过近来既是有大哥一些不好的传闻,看到他定是活着了。大哥是有学识的人,或能解决语言问题,使我们多一个盟友也未可知。”

话锋转至此处,李尤不欲白应留心伤,便避开白应惜的点点滴滴,转而问,为何去见萧木秀。

白应留道,萧木秀是新一任谷主。药谷为避纷争,历来只采药贩药,从不行医治病,萧木秀的一身医术无处可传。

听到这里,李尤明白过来,她又被安排了。这种感觉委实令人厌恶,哪怕她并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却晓得,恐怕再也不想当大夫了。

为了让白应留明白这种令人摆布的不快,于是,她也安排他。

在他一手拉缰绳,一手拿饼吃时,她唤:“白应留。”

“嗯?”

他回首时,她拔下头上那根梨花发簪,令半头发丝落在肩上,遮盖耳旁的两条辫子,并问:“怎么扎能一击致命?”

问及白应留擅长之处,他立刻回神,几大口塞完手中的饼,勒停马,跳下马车道:“来,我教你。”

“嗯!”

她亦随之跳下马车,边用簪子绾起发髻,边小跑着至他身边。

“如果……”

他方开口,一双手便被拉起,言语戛然而止,心怦怦一跳,冷静下来时,一双手已经分别捂住了她的嘴,搂上她的腰。她的双手,亦覆盖其上。

“如果有人从背后这样袭击我,拖我走,我是不是一只手拔下发簪去扎他甲床,另一只手掰他小指?”

她似认真地掰他手指,又拔下发簪扎他甲床。只是发簪尾端被握在手中,自然伤不到他。他未觉得疼痛,只是有些心慌意乱。

“是这样吗?”

“是,如果对方是男子……”他喉结一动,胸廓深深起伏道:“趁对方松手时,转身踢他裆。”

“我知道了,你再用些力气嘛,歹徒可不会这般心慈手软。”

她欲不满转身,他下意识用力将她箍住,避免与她面面相对。但他力气过大,闷地李尤有些喘不过气,只得连连拍打他的手,示意他放开。

白应留的神思虽在远游,身体亦僵直在原地,然而一双手却坚定地履行职责。直至被绑架者发现大事不妙,开始去掰他的两个小指。

不料这双手死死扣在她的脸颊、腰间,凭她那点力气根本无法掰开,甚至整个脑袋被控制在他的胸口,动弹不得。正觉窒息之间,她狠下心去扣他的甲床,他猝不及防地吃痛松开,她转身欲给他一击。

猛得回神的白应留想起来方才教她什么,即刻蹲下身来,以脸挨了这一脚。

“啊!你没事吧!”李尤瞪大了眼,蹲在白应留身旁道:“你怎么不躲开啊?你都知道我要出什么招式了,怎么不躲开?”

他无法解释,一是因为走神了,二是她出力姿势有问题,若无东西挨这一击,她便会落空摔倒。

“不碍事。”他放下捂着口鼻的手,抹两把鼻中流出的血,内心叹息道:“刚好想告诉你,若是身高、方向适合,可以用头顶他下巴,将他撞开。正面相迎时可以将手成爪,掐他喉结两侧,死死掐住他的气道。”

“嗯嗯嗯,好好好,你疼不疼啊?”

她不过脑子地应着,从怀里抽出来手帕擦他手上、鼻外的血。他接过帕子擦拭后,看到血迹下的月牙,便将帕子揣进自己怀中道:“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都出血了,肯定很疼,指甲肯定也疼。”

她皱眉看着,又心疼地吹了吹他的鼻子。气息袭来时,白应留想到脖颈处的牙印便浑身汗毛竖起,立刻捂住她的口。

两双明亮的眼睛相对,修长但粗糙的手再次触碰唇面,微妙的气氛多少带来些尴尬,白应留便从脑海中拽出一句话道:“若是碰到高手,一个手刀将你劈晕,这些招式便都没用。”

她眨下眼睛,鼻中气息稍作暂停后缓缓呼出,口中语气亦放缓问:“若是碰上他们,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言语间的气息和触觉在他的掌间微动,痒痒的,温热的,他收手起身道:“若当真碰上这种人,莫逞能,用尽办法留记号,我会去寻你。”

她的双目旋即弯成笑眼,随之起身道:“一言为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心乱如麻地坐回马车道:“倒也不一定,我是大魔头,又不是君子。”

她随之小跑着坐回马车上,抓着他的发髻摇晃道:“哪里有大魔头像你这样被欺负的。”

白应留无奈地按下她的手道:“坐好了,启程了。”

“好。”

她乖乖坐下,但不安生,而是看着他的发髻发呆。

从前未觉得他梳起的发髻有何奇怪,毕竟平头百姓的青巾介帻下皆是这样的发髻,甚至还觉得,他三十岁尚未秃至需要介帻包着,看来注定要一辈子做个俊男。

如今恍然想到,他是大魔头,不是君子,甚至不是一个安生布衣,那为何要将头发扎得这般整齐?或像萧别离一般扎成马尾,或像水墨一般半批肩上,兴许能添上一些风流倜傥的意思,便不觉凶神恶煞了。虽然,会被爹娘们道,像个流浪汉疯子一样。

然而,他眼下不正是在流浪?

这般想象着,她摇摇头,不想他流浪。便又觉得,他似乎正适合眼下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凶神恶煞,反而是干净利落、气宇轩昂。

她面颊含笑,心满意足地想,还说自己是大魔头,看来不止是她不了解他,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怎么一直盯着我?我脸上还有血?”

“不是,就是……”她想了想自己拔簪的本意,问:“你觉得我这样怎么样?”

白应留看了一眼道:“有些油了,遇见下个驿站便停下洗洗?”

李尤抿嘴叉腰,大眼睛用力眨了好几遍,确认对方接受不到她的言下之意,便赌气问:“我是问,好不好看?”

他的面颊亦带了笑道:“披头散发的,难道不像个小疯子?”

她将脸凑近问:“那是不是个好看的小疯子?”

他推开她的头道:“是。”

“所以还是很好看?”

“好看。”

“真的?”

“真的,不过也确实油了。”

“油便油,反正我叫阿尤。”她昂起头道:“好看就行。”

白应留拿她没办法,却笑意更甚。

二人便这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继续前行。

自然,下个驿站的驿丞在看到白应留过所后仍旧心慌地揉眼,但看到他乖巧被人欺的模样后,又揉揉眼看了看过所。

其实李尤也没有欺负他,只不过是在驿丞揉眼时,便捏着他的脸颊,扯出一个笑容问:“你怎么不笑一点啊,都吓到人了,在家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他想解释时,她垂眸叹息道:“罢了,你也不视我为家人。”

于是,他们便收获一个假笑的白应留,一个劈柴烧火的黑小伙。

就在驿丞以为这黑小伙偷了白应留的过所时,便在夜深人静,看到白应留在一里地外以铁棍代刀习武。气场逼人,惊地驿站马匹躁动不安,驿丞亦觉满是压迫感。

李尤却擦着滴水的头发,站在驿丞身旁问:“他是不是看起来特别英姿飒爽?”

驿丞看着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白衣显眼的身影,尬笑道:“是,是。”

“可是世人对他误解太深了,他其实,只是个笨蛋。”

驿丞看着少女惆怅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那敢问您是?”

她转头一笑道:“我也是个笨蛋。”

驿丞觉得这俩人合起伙来耍他,但他不敢发火,因着白应留转身归来,一张严肃的面庞愈发清晰,且古怪地将长及膝下的半臂自衣带中抽出。

驿丞心头一紧,江湖人士无惧背负人命,富家子弟多有纵情声色,难道要当着他的面纵情声色再杀人灭口?那他是跑还是不跑啊?

正是进退两难的当儿,白应留的半臂已经裹在了李尤身上。原是夏日已近,衣衫多为轻纱,浸湿后便隐约可见抱腹的系带。

驿丞反应过来后,这二人已经各自回房歇下了。

如若不是驿丞打不过白应留,如若不是马厩不知何时被修好,驿丞定然将这二人扔出驿站。腻歪便罢了,还在这戏弄他,搞得他担惊受怕的,真是,活该被世人误解。

但李尤已经不怕白应留被误解,厚着脸皮说,她实在是为他攒了一波好人缘呢。

“以后你就不怕住在驿站了,不过你常年在外奔波,住在驿站很花钱呢。不拿白家的钱,你的钱够用吗?”

“够用,当年寻水墨,水家给的赏金已够花一辈子了,何况警世司多少也给我开月钱。”

李尤点头道:“那警世司真冤,花钱养着你这个不干活的人。”

白应留实在是气笑了,以至于想不到话回应。

逗白应留这件事,点到即止,她转而问:“杏香和水墨呢,他们如今可好?”

“快找到了。”

“哦……”她点头道:“晖州之事一天一夜便解决了,我还以为警世司迅猛如应龙,想来是因着太后娘娘潜伏日久,厚积薄发。看来人果然不能如神明一般,眨眼便将万事解决。怪不得,太后娘娘要我献祭呢。”

“献祭?”

“不是献祭吗?我会死的。”

在白应留的沉默中,她道,这一路上,怎么会没有遇见过孤魂野鬼呢?

她曾对他们招招手,好像在抚摸微风一样,让他们将她的灵魂带走。她俯瞰大地,大地渺小到,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本是想找杏香,却差点丢了自己。

寻回自己与白应留后,她心有余悸,更是觉得,心跳剧烈,异常不适,仿佛在与身体重新磨合。

“若我当真做这事,可能会死吧。”她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旁人叫我去死,我不愿意。但是我的命是被你一次又一次救下来,你也说过人固有一死。若是你叫我去死,我倒是愿意。”

她的眼睛璀璨,使人不忍摧残。

他说出冒在心里的第一句话,“沧海一粟,吾生须臾。”

她道:“听不懂。”

他想象着她所俯瞰的万物道:“鬼怪之法,非长久之道。没有张祯,还会有别人。没有晖州,还会有别处。只你一人,寻遍每一个阴暗角落,窥探每一个不轨之心,过于艰难。何况江河湖海延绵千万年,而人只活断断几十载。几十载后,不论是否有人接替你而行,仍得另寻他法。若早有你行,便惰于寻他法代之了。”

她赌他不会要她献祭,赌是因着他心无私,只是还想问:“是你私心,还是当真认为此事不可行?”

他亦坦荡道:“江山建立于鬼怪之上,我认为此事不可行。”

“也是。”她伸了伸懒腰道:“人活时竭力燃火,已然可贵,死后便天地宽阔任他去罢。”

他宽慰她道:“人活着时,亦可天高地厚任其闯。”

“嗯。”她躺下道:“我们一起闯,一起拒绝被迫献祭的人生。”

他心无私,她有私心。私心想要,他走出“失败祭品”的人生,过得更快活一些。

他并未察觉这份私心,却想到她说“一次又一次的拯救”。不知她是否已经晓得自己的身世,还是指水家撞墙那一次险些丢命。他心忐忑,深觉她命运多舛,不知是否如故事中的妻妾一般,原主夺取被她滋养的身体,只待一个契机,譬如有孕。

若将身体归还原主,李尤的魂魄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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