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动心
白应留夜行寻药踪迹,确认驿丞未有撒谎后,奔波小半宿,将买下的药与线索给了最近的警世司斥候,又询问了水墨去向。
守城兵确实见水墨与杏香出城,沿着地上车辙印寻去,在一岔路口却见两边路上皆有车辙印,接下来的岔路口亦是如此,排查确须些工夫。
“本想借万南伯一条狗帮忙,可惜他不借。”
“亏本的买卖,他不做。”
此前,白应留就想借万南伯一条狗,但万南伯提出的条件是以鹰来换。他要的不是一般的鹰,而是金木与北穿决胜战时,来自金木的大鹰,大到与成年男子一般高,且能抓着人起飞的那种。
金木对于盛国来说,是个神秘的国度,白应留也无法弄来这样的鹰。
慢慢来吧,张祯将隐匿水墨的路线搞得如此复杂,想必不会仅是取他性命而已。
博弈,便有时间。
白应留心下了然,欲待水墨踪迹有清晰的进展后再告诉李尤。这丫头虽是满口谎言,心地却是善良得很,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也胆小得很。想到她扒着门框说谎,生怕驿丞将她拉走的模样,心疼之余,又可爱地令人发笑。
此时,她应与驿丞解开误会,美美地吃上早饭了吧。她吃饭时亮起的双眼,荡起的梨涡,旁观亦令人胃口大开,思及便觉畅快。
但想不到,他回到驿站时,只见她抱着双膝,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诉说她的诚意与歉意,可怜异常,甚至比他将她从水中捞出来的那日更可怜,更似无家可归。
明明是她在道歉,他却仿若一个遗弃者,内心深处涌起无尽的问责。连同曾经将她遗弃在三河湾的那份,加倍涌来。他不知自己为何该生气,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是自己令她难过了。
二人不晓得彼此心中在想什么,唯有对视,在静谧的清晨中,逐渐驱散心中所思所想。
被融化的眼神,似乎能令人抓住些什么,于是她伸手复问:“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驿丞指望李尤能替他说两句好话,于是先帮她说话道:“是啊,妹子是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这才说谎污蔑了您,这都是误会,都说开了,妹子在这蹲了一宿呢,就为等您回来,估计她啊,现在都站不起来了。”
她在等他,这个念头在暗色中划出一道色彩,有人在等他。
莫名的归属感,使他握住她的手腕,扶她起身问:“怎么不回房歇息?”
搀扶下,她强强站起,果然腿麻,忙忙伸出另一只手臂,顺带抿嘴眨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差说出那个熟悉的字:抱。
白应留脑子里是谢庄锦忠告的“男女大防”,耳边却是驿丞道:“因为妹子说,若是她手里可以有一点点的爱,也想给活在恶意里的您。但是她不晓得怎么给您,所以在这想了一宿呢。”
这话冷不丁地闯进白应留的心里,令他觉得,下意识抱起的女子前些日子还轻盈如鸟,怎么今时却重于泰山,压得他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与之不同的是,腾空后双腿的不适霎时令李尤抓心挠肝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并从喉中中挤出一个字:“疼!”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怔,唯有李尤紧锁眉头脚趾抓空,愈发用力地咬下,直至双腿找回感觉。
她心满意足地长呼一口气,用衣袖擦去他脖颈的口水,看着上面的牙印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白应留脑袋仍旧是嗡嗡的,他的身子僵直,尚未找回语言,她便道:“一定很疼,对不起。”
言毕,她轻轻吹了吹牙印,又轻轻吻了一下。
“这样就不疼了。”
气息尚未在耳边散去,便覆上柔软,白应留只觉得心乱如麻,不受控制。可转头看这女子,她仍旧天真无邪地笑着,问:“小时候我受伤了,娘亲就是这样吹一吹,不过破皮了不能碰,会加重,不破皮才能像这样亲一亲表达疼爱,疼爱疼爱,爱多一点,是不是就不疼了?”
气血冲入他的脑海,逐渐流入血脉,变为暖意和笑意,他道:“不疼了。”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应该和她谈谈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才对。
而一旁的驿丞终于想起,他可以呼吸。连连喘了几口气后,他琢磨着眼神不断变化的白应留,忍不住想,这大魔头怎么像个纯情大闺男似的,看来道听途说不可信啊。
还有这女子,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驿丞心中这般那般揣测,在白应留抬头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脑袋一空,腿一软,到后厨催促驿卒做饭菜了。
室内只剩二人,白应留便将李尤放在板凳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试探地问:“你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道:“我背地里说你坏话,毁你清白,你生气也是应当的。只是你告诉我如何弥补,然后便不生气了可好?”
白应留无奈失笑道:“我当真没有生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若是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清白,旁人该如何帮你呢?”
白应留为她倒杯温水道:“这世上说我坏话的人多了去了,我若每次都生气,岂非早就气死了?”
李尤接过茶杯,看着水中倒影道:“那在你眼中,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不属于你在乎的范围之内。可我很在乎你,昨夜你说,你片刻后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你,我便在这里等你,没有回房。不过你已经忘记对我说过这句话,可见你果然不在乎我,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随口一句话,便被人记在心上。这种久违的感受与等候一道缠绕成丝线,无形中将陌路的二人捆在一起,仿若他们冥冥之中注定相遇,注定会发生什么故事。
故事的开头,从来不是利用。
哪怕存在过内疚,那也仅仅是他用来抓住她的借口,或者说,掩盖自己的理由。
扒开层层迷雾,从她在清荷面前维护他时的窃喜,到他总是难以拒绝她的贴近,所有言行举止中点点滴滴的温暖将他包围。
她的特殊之处在哪里,他为何总是不愿想明白,哪怕萧别离与谢庄锦均在点他,也不愿想清楚。他如今晓得,是怕习惯于终会失去的归处,末了不过有缘无分罢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二人,要走不同的路,要过不同的人生,一时兴起将彼此放在心上并无用处,迟早离别,成为陌路。
可他错了,被人放在心上,总是难以令人拒绝。
他贪婪地从她的双目中汲取更多在乎,并给予反馈,“是我错了,日后我会记住口中每一句话。”
目光如星海,一样会令人沉溺,难以呼吸。
可为何会这样呢?
李尤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故意做这些动作,故意说这些话,可她想不到,竟然有用。
为什么有用呢?若他也与三河湾的人一般看中她那所谓的价值,那倒令人生厌了。
她脑袋忽然空起来,怎么都想不明白,只是在他的双目看到自己的影子,便想看得清楚,于是靠近,再靠近,直至腹中饥饿扰乱这段迷幻。
驿丞恰好端上白粥,清香惹人腹中响声更甚。
李尤红着脸捂着肚子道:“那这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原谅你了。我答应你一件事,我就当真认为你不生气了,可好?”
他的眼中现出笑意道:“好。”
她盈满笑意道:“那你答应我,不追究驿站给你下药可好?”
“好。”
驿丞一听,心中大喜道:“妹子等着,还有两个小菜没上。”
说着便大喊着催促驿卒快快上菜。
看着驿丞微见佝偻的身形,白应留道:“蒙汗药中有致幻的东西,并非治疗不寐的良方。驿丞不能离开驿站,请大夫出诊又太贵,不如你为他开个治疗不寐方子,我便不生气了。”
驿丞闻言大喜过望,连忙从驿卒手中夺过小菜奉上。只是这里地处偏僻,说是小菜,也不过是腌白萝卜和拍黄瓜罢了。
“好吃!”
李尤亮着双眼,向驿丞讨要腌白萝卜的秘方,又为驿丞开了不寐的方子,并坦诚她学艺不精、经验不足,只能照医书开的方,交代若是病情有变化便如何按照医书加减药物后,欣喜上路了。
马车上,她眉眼尽是笑意地问:“你昨夜去哪里了?”
“去寻蒙汗药的下落。”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问:“找这做什么?”
“这种药流入百姓家,可是危险得很,但它不似一些毒药般难以炼制,故此管控上有难度。好在一般百姓不会想着去做,也不晓得能做,只要查,大多能查到背靠何人,让他们管好自己小弟就是。”
“哦。”她点点头,心中安全感陡增,“也对,像我这种从天而降一堆独门秘籍的,也是少数。”
白应留平静的神色中平添一股严肃,问:“你的那些练毒、练蛊的东西,可还有?”
“没有了,都给你了,不过我脑子里都记住了。”
“忘掉它们。”白应留摁着她的脑袋道:“若有人从你这里购毒药而害人丧命,你可是要坐牢的。养蛊虫更不行,种蛊是死罪,就连知而不报也是死罪。”
平头百姓小姑娘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连忙闭上嘴点头,乖巧模样看得白应留心中……甚是怀疑。
她的德行,他似乎略知一二。
然转念一想,她所作所为皆为自保,她自保皆因他当初抛她至狼窝,他心里便再次内疚。
“若是下次再碰到有人与你拉扯,便掰他的小指,或者用头上发钗扎他指甲缝或甲床。”
李尤刚抓着空气假装拔下发钗,便听得是扎进指甲缝,霎时心有余悸地假装插回发钗道:“想想便觉得疼,怪不得旁人说你是大魔头呢,江湖人真可怕。”
白应留看她皱成一团的脸,禁不住大笑起来。可笑后,又觉得有些惆怅。他想问李尤究竟懂不懂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可怕她懂,又怕她不懂。
他总觉得她还小,并不懂,不过是小孩子天然与可靠之人亲近。他若多想,便是自作多情。甚至,是下地狱的罪孽。
若她懂得,那这一路是否有意为之?若是有意,难道是利用他做她的靠山?更重要的是,她从哪里晓得用触碰的方式得到心中所愿?
他并不情愿她用这种方式来换取什么,可若非有意,仅是男女之情萌动的下意识,便又回到了至初的问题。比他好看又有钱又能依靠的适龄男儿郎,应当去京城找。
况且,若是她懂,她该如何想他?一个趁少女懵懂,便占便宜的大魔头?
衡量之下,宁愿她不懂。
其实,他只不过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并不懂男女之情。
起初娘亲常道,相爱之人并非一定要在一起。后来有人告诉他,既然做了白家二公子,便没有娶丫鬟做妻子的道理,一时被迷了心智,待日后二人差异显现,只会相看两相厌。清荷出嫁后,有人安慰他,有些人注定不该在一起,强行为之不如顺其自然。
他的身边,有鸳鸯共赴黄泉,有夫妻争执不休,有浪子醉生梦死,有王侯静候婚约来临……
没有人告诉他,斜阳里携手把家归的夫妻,究竟如何,才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对方是那个人,那个在日升月落中充斥言笑晏晏、缠绵悱恻的人。
既然认不出,一直做家人也好。
他笑着看了李尤一眼道:“进去睡会儿吧。”
她从笑眼中看出悲伤,遂道:“你去吧,我多少睡过,但是你一直没有歇着。放心,我从太后娘娘那里学会骑马了,你也看到过。所以,我来赶车,我守着你。”
“我太重,稍微一动,马车便失去平衡,你驾驭起来是难事。”他轻轻拍拍她的头道:“我不碍事,再过几日便到药谷,到了之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在等候心上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