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谈天
日光唤醒李尤,她呆呆地看着房梁,以及身上还穿着的昨夜的衣衫,不记得自己何时回到了房中。
只记得昨夜与白应留聊了很多,关于边关,关于水墨。
边关久受两支外邦军所扰,一为北穿,一为南月。
白应留知晓,李尤的兄长正是在与北穿对战的羌门关外牺牲。
后来,为了应对来势凶猛的骑兵,张自行同意谢庄锦大改骑兵服饰形制的建议。然而,外在武力压制,内在勾心斗角,北穿战场仍是落得个李鸣战死沙场,白应惜下落不明的结局。南月战场也不过是暂时获胜,使得双方不敢轻举妄动。
未成想,边关传来消息,北穿被从天而降的金木国灭国了。
一些俘虏被放回羌门关,将金木与北穿的对决描绘地栩栩如生。有人说,战场上出现了食人大鹰,大鹰展翅有如乌云蔽日,一个俯冲便将敌军将领撕碎。有人说,金木的大将军有如巨人,单是一跺脚,便是使地震上三震。还有人说,金木会巫术,巫女吹笛时,对方便自相残杀。
流言甚多,语言却不通。
据说最初尝试的交流是,盛国使臣将一个小兵从一个将军手中夺了过来,给了将军一块玉,又象征性地打了将军一顿。最后在金木使臣面前亮了亮拳头,又亮了亮玉石。金木使臣皱着眉头,扔过去一个俘虏,并拿走一块玉。双方就此达成了初步共识,又谈和了许久。
后来双方按兵不动,唯有边关百姓偶尔有些小摩擦。摩擦久了,竟大概懂了对方言语间的意思,便正式派使臣开始新的交涉。交涉的一个重点,便是释放多少俘虏,以及俘虏中究竟有无白应惜这个人。
初次释放的俘虏中自然没有白应惜,对方查点人头,并不见与他长相相似之人,便以为他死了。直到很久之后方发现,公主的老师好像就是白应惜,遂认为,他叛国。
之后,是否再次交涉,是否用重金换白应惜回国,成了群臣争论的一个点,迟迟未下决断。对方同样未有决断,便这样拖着。
不论如何,边关安定,使得盛国有了喘息的机会。恰巧谢庄锦母家为商贾,又是散财,又是熟稔经商之道,使得国库充盈起来。
而张召继位后,大力提拔许多陶天泽之类的少年郎。不仅替掉前朝及张自行的人,更是使邓李、纳兰梓这样的少年将军横空出世。
内修外攘,如今不惧南月入侵,不惧金木提出任何要求,也能使李尤这样的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不过,暗潮涌动总是不断。
不然,水墨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
李尤说,她去问水家布行的掌柜,掌柜说他当真不晓得少爷们的事情。
白应留知道,水墨被带进了成州王宫。警世司煞费苦心地潜入王宫,欲将其与孩子、杏香带出,但水墨不走。
那是水家五少的孩子,在成王宫里养成,眼下正被杏香照顾着。水墨自认与他无关,甚至质疑,这压根是张祯的儿子。
张祯不予置否,单单令他吃好喝好,甚至除了前殿与宫外,可以随他自由活动。就连他误闯了某位妃子的寝宫,妃子将他认做张祯,有过一番拉扯,张祯也不过是淡淡道,妃并无错,他见美色仍自持,更是大义。故此,赏了许多美人给他。
这般,他更不想走了,甚至从宫人口中听到双生子的传闻,认为张祯将他当做亲兄弟了。
更甚之,以为自己是皇室血脉,想着要重振江山。
这一切,超出了的李尤的认知与揣摩。
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的魂魄偷偷离开过药谷,朝着成州的方向去过。
她猜过,张祯倘若发觉自己被盯得很紧,根本甩不掉尾巴的话,与其暴露其他藏身之地,不如将水墨带到成王宫。而成州是白应留的家乡,想来离药谷不会很远。
事实如此,她寻着挡箭碑一路摸到成州,果不其然看到了水墨。
那时的水墨蹲着身子与一个小小孩童对视,对他道:“我不是你爹。”
孩童看了他好半晌后,仍旧道:“爹爹。”
且指着一旁半人高的玉像道:“娘,娘。”
水墨将孩童抱起,放在门外,便将门锁上。孩童正要大哭,只见有人将他抱起,他看着来人的脸,止了哭声,疑惑地问:“爹爹?”
命运轮回,李尤感慨,一个因着娘亲而被留一命的人,因着另一位娘亲而养了她的孩子。
如此看来,张祯还算有一点人性……吧。
她这么想着,只见张祯推开门,看着那玉石雕刻而成的人像,道:“不像。”
水墨举着一幅怀抱玉兔的美人图,对比后道:“挺像的。”
张祯接过美人图,扔进一旁的火盆中道:“画得本就不像。”
水墨张口欲言,只见张祯轻轻一推,那人像即刻摔得四分五裂。
“不是,哥们儿,你这干嘛啊?懂不懂艺术啊,我刻了多久才刻成这样。”
张祯笑道:“嫦娥奔月本是神话,不像自是应当,思来想去,是为难你了。”
一句话将水墨的炸毛捋顺,他倒反过来安慰张祯。两人言笑晏晏,令李尤与那怀中孩童一般摸不着头脑。
难道,水墨不晓得画中是五少夫人,还当是嫦娥?他为报张祯赏识之恩,为他刻嫦娥像?
她想不明白,尤其而后二人如亲兄弟一般饮酒作乐,更令她无解。
男人的声色犬马,她不想多看,但她疑惑的是,怎么找不到杏香的身影?
彼时,她以为杏香终于明白替身是虚假的幻想,而后寻找她自己的天地。眼下,她当真怕杏香得知谋反大事,被杀人灭口。尽管,白应留道不知杏香去往何处。
李尤捂着脑袋,恨水墨怎么见识这般浅薄,真是求求他少看点大男主爽文好不好。不过她似乎也没有立场去说他,毕竟她自己一上头,昨夜对着白应留说了半宿话。
可她盘算过了,白应留出身名门,虽是私生子,但白家只有这兄弟俩,白应留的两个娘也都去世了,只剩个简单的宅院,不似水家、谢家那般的大家子。何况他不想回那个宅院,四海为家,与她一样。
白应留这个人呢,一顶一的能打,一顶一的聪明,一顶一的温柔,他不介意清荷曾是他的丫鬟,对驿丞很好,孤男寡女时未对她动手动脚,更没有因她年纪小便轻视她的想法,还愿意带她回到长大的地方,为她寻安身立命的营生。
但这都是在她盘算与他白头偕老可能性时,才考虑的事情。她喜欢上他时,想的只是,如果这辈子都能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而昨夜煞费口舌解释一通,仅是不想让他伤心。她想,她当真爱上了他。以至于发觉自身对他的引诱力后,竟隐隐期待天地为媒,唇齿相依。
尽管这一切并未发生,他们不过是在月光下说很多话,她仍旧非常快乐。比起夜夜笙歌,夜夜私语或许更令人满足。
自然,一切的前提是,她不是自作多情。
耳坠被他收走,她仍有腕上的镯子,手中的玉佩与珍珠。虽未有一个明朗的回应,但没有关系,迟早一天,她会对他的一切尽在掌握。
而他们,终会做平凡夫妻,不再管世事如何。
她这般想着,却禁不住暗暗祈祷杏香平安,又恨自己做平凡夫妻怎么能去管这些事?
头昏脑涨之际,她决意忘怀一切,麻利地洗漱,且换了身青色衣衫,虽是粗布,却有自己绣的碎花,看起来格外清新。
萧木秀看着她兴致高昂的模样,含笑道:“今日不是旬休,要做工的。”
“我晓得。”她扒拉着碗中粥问:“白应留是不是也要和我一起做工?”
萧木秀抬眸看她,两个人对视片刻,皆失笑。
“他暂且不与你一道做工,仅是教一些孩童拳脚功夫拳脚功夫。待他当真决意留下时,或许便开始做工了。”
听懂言下之意,李尤当真一扫心中阴霾,还要盛一碗粥给白应留送去。
“他一早去山上打猎了,说是昨夜见了野猪,以防大家上山时被野猪冲撞,还是先将它猎来为上。”
李尤微微张口,昨夜野猪,是骗他的……
他耳朵那么灵,应听得出附近没有野猪出没,难道是躲着她?
思及此处,她变得垂头丧气。可烧起炮炙的灶,柴火使人身上微微发汗时,她想到他若是上山不归,她又有理由与他独处在无人之夜了。
于是,她又欢快起来。
不过,孩童学拳脚功夫须得下学以后的空余时间,他闲来无事,便当真上山去打猎,当真猎了头野猪回来。
待李尤将一天炮炙的药材交给萧木秀审,又伸个懒腰随她回到院中时,正看到白应留在割猪蹄上的绳。
地上的血滴不知是他的还是它的,她赶紧跑过去,抓过白应留的手问:“你没受伤吧?”
萧木秀清清嗓子,白应留脸微发热道:“没有。”
李尤也忽然害羞,蹲在一旁要帮忙解开绳索,但白应留道,这是猪蹄扣,很难解开。捆上后,会越挣扎越紧。他教她如何打这个结,又用刀将绳扣割开。
她学得不亦乐乎,只是这段话题结束后,二人四目相对,又有些羞涩与无所适从。
还是白应留拿起菜刀道:“剖皮割肉较为血腥,你随木秀去屋里烧水吧。”
她抠着手,小声哼哼一般道:“这就去,就是……”
他亦小声道:“再过几年,等你到十八岁,再提这事。”
她抬眸,脸上憋着笑,看着他似是不好意思的神色,也红了脸道:“不是这个,就是为何你去做什么,木秀谷主都知道,我都不知道。”
他亦憋笑道:“你什么时候能在鸡鸣时起床,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红透了脸道:“那我偏不起,就等你告诉我。”
说着,她转身而去,一副小女儿姿态,倒真不令人质疑是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三年,白应留看着她的背影数算,其实已不到三年,可每多一日便多一丝变故。
变故来临前,他决定不回京城,只是在药谷中蹭萧木秀家的饭,日间于山上习武打猎,夜间教孩子们扎马步,和一些拳脚功夫。有时,将猎来的肉与左邻右舍换些饭菜,便是更丰盛的一餐,搞得王留行端着自己饭碗道,一人不值得开灶。
偶尔他也会至炮炙房偷看小姑娘有没有偷懒,看她与旁人说笑,看她凝神静气,看她被烟熏地皱鼻子。他仅是在窗外偷笑,不去打扰。若他进屋,她必然会偷懒。
毕竟,她无事时,便什么皆不做,只是躲在某颗树后,偷看他们练武。
不明就里的孩童发现她时,邀请她一起扎马步,她讪笑着摆手,引起一片起哄。这种时候,她倒是羞地跑开,有时去河边待着,有时回院中继续做她的药丸子。
白应留总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河边,便会在夜幕降临时,坐在她身边。
“想什么呢?”
“在想,我相信你,于是应该相信你所相信的警世司,相信你们所选择的帝王。这样,水墨只是个异想天开的大傻子,至少,他和杏香会平平安安。”
白应留坦诚道:“无法保证。”
“我知道,只是水墨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他活的很好,也许我也会活得很好。”
被谢庄锦的宿命论恐吓过的她道:“我还在想……人要多绝望,才会不想活?父母双全,手足相亲,还能比你遇见我时,更绝望吗?”
白应留向河里扔进一块石头,看它激起水花,霎时湮灭。
“或许不是绝望,而是没有盼头,这世间万物万事,已无足轻重。”
她扭头看他道:“我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了,如你所说,既然回不去,多想无益,你已经不是她了。”
“虽是如此,但我偶尔也会想陪她走过那些无望的日子。”
他轻轻晃着她的脑袋道:“你能这样一直陪着自己就好了。”
“我不行,本质上,我还是她,虽然想起来的都是从前快乐的事情,但是被遗忘的部分好像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种在心里。”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不过,你若能一直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白应留揉乱她的头帘,无奈地笑笑,他就知道是这样。
她贴在他身边坐下道:“说真的,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水墨说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和他一起太痛苦的话,他就是和你一样长了一张不会说话的嘴。”
“不会说话?”
“对啊,你心里盘算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害怕什么,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她张开双臂画大圆道:“有这么多这么多事情,你一件都不同我说,有趣的日子也过无趣了。”
“若有一日,我们将话说尽了,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