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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同行

迎日山距药谷并不远,谷中人也会至此山采药。为了避免离别又重遇的尴尬,二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一人专心赶路,一人抱着自丱州州都买来的话本说书。一个个宫斗宅斗江湖市井的故事,浇灭夏日的热气,听得人连连摇头。幸得合上书后,仍旧是二人一马,行在山林间。

李尤缩在白应留身旁缓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热出了汗,方坐得远些,满是叹息道:“有这么多戕害皇嗣的法子,难怪皇上不敢娶妻生子了。”

白应留不似初见一般糊弄她道:“皇上非一般人,心中自有打算,这种吓到他的说法,只当是个台阶下。”

她冷不丁地想起皇上的身世,一阵后背发麻,生怕白应留同样知晓此事。而后,他们会因此被追杀。

于是,她佯做好奇心骤起一般,问:“他非一般人?你还知道什么内情,说来听听。”

知道内情,可不是好事。

“他读书骑射,可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比你勤奋多了。”

“这算什么不娶妻生子的非一般人理由?而且也不算特别勤奋嘛。”她撒娇般道:“我们村的秀才哥哥也如此勤奋呢,你莫搪塞我,有何内情,说来听听嘛,我都为你讲了一路的话本了。”

白应留失笑道:“并无内情,单是想想便知他非一般人。他幼时得天花,面留麻子,此等容颜,如何正国之威严?”

“莫不是……换皮?”

“差不多,少年帝王可不容易当。”

“换皮必然很痛,还有极大的风险。”

她打个寒噤,对于心中自有打算这个说法,深深认同。

帝王非上皇亲生,怎能容许他延续子嗣?想来皇帝年幼便御驾亲征可能并非心之所愿,还好平安归来。归来便能提拔心腹,挣脱老臣束缚,真真非一般人,难怪即便非亲生,亦容许他做帝王。

不过,帝王身世,与她何干?反正皇帝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帝。作为普通小民,她很满意。

心境开朗的李尤又晃起腿,悠哉悠哉道:“若是我们划船就好了,天气这般热,一边吹着风,一边把脚伸进水里前行,想想便觉惬意。”

“若你此行学有所成,至江南开个医馆如何?”

“不要,我不相信我的医术,也不信旁人的良心,我怕别人讹我,我还是想种地。”

“种地会晒黑。”

“你种,我为你酿酒。”

“……也行。”

“听起来有些勉强呢,那你想做什么?”

“……种地吧。”

李尤哈哈大笑,脑海中幻想白应留挥舞锄头的模样,竟不觉得有任何违和,好似他这身皮就是种地晒黑的一般。

她越想越兴奋,倒真期待这种日子来临。心中有个盼头,赶路亦不觉枯燥。直到将至山顶,方觉人困马乏,得以休憩。

正是入夜时,白应留打了溪水回来。

山中夜凉,遂是生火煮水,和着干粮对付一顿。

李尤靠在他身边道:“不知山顶可有湖泊溪流,若是没有,下次让我同你一道寻水吧,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待着,可太害怕了。”

“下次我白日去寻水。”

“白日里,我一个人也会怕。”她向他身边挪了挪,又转了转脑子道:“而且,白日里沐浴会害羞,夜里还好,你转过去不看,就好了。”

白应留呛水,咳了好几声后道:“怎不见你说这话会害羞?”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道:“唉,我们是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的自己人了,不必拘泥于这些,你看,我未编辫子的发髻都开始出油了。”

他低头看着那肩上开始泛油光的脑袋,余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玲珑有致的躯体上。他面庞微热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便看到了她腰间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平日里听着也非清脆的声音,不似只有铜钱与碎银。

“荷包里装了什么?”

“药丸。”她拿出一颗问:“尝尝吗?”

他接过后问:“作何用?”

“调月水……”

话音未落,就见白应留要往嘴里扔,她急忙拦住道:“说了调月水,你怎么还吃呢?”

他盯着她,无声中传递出自然是不信的意味。

“好吧。”她颓然坐下道:“是毒药。”

他带有几分劝告意味道:“不是之前同你说过,下毒种蛊是杀头重罪,你怎么还搓毒丸子?”

“我……”

“说实话。”

她抓过白应留的手道:“我想……医圣若是觉得你生龙活虎,不给你看,我便毒我自己,硬留在山顶,直至你病好为止。”

她看着白应留指尖的十个血点,非但未曾消退,甚至各拖出一条血线。尽管这血线极细,易被忽视,却不像是正常东西。

正如白应留不看她的脸,都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我听留行言,你常将作废的药材拿走,想来是备毒丸子在先,寻医圣在后。此番话,做不得搓毒丸子的缘由。”

“……”

与白应留相处久了,被纵容久了,倒令她忘记他本是聪慧之人。更忘记了,她的盟友会随时倒戈。

“我……”

“你往日喜做的皆为粉玉膏、风霜膏之类,若是搓毒药的缘由不比它们重要,我断不会信。”

“我……就……唉……药谷也没有死人,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盼别人死,所以……”她坐得远些道:“我想到之前撞到脑袋便将魂撞出来了,说不定我吃些毒药,也能魂魄出窍。”

他要张口言语,她缩成一团,只露眼睛看着火堆,抢先道:“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所以我想附身在你身上,攫取你的记忆,我无恶意,只是想更了解你。”

霎时言语消逝,唯余火星噼啪响,如同他们初遇的夜。

沉默片刻后,白应留起身掀开马车车帘道:“早些歇下吧。”

他看向远方,并不看她,唯有余光看到她钻进车厢。

她亦沉默,直至车帘隔绝二人后,她方道:“我若说,魂魄出窍,是要去寻杏香,你还会信吗?”

他并未回答,而是道:“睡吧。”

心知被拒绝的她,锲而不舍地问:“你什么时候会抛下我?”

他看着车帘问:“为何这样想?”

她亦看着车帘道:“我与你而言已经无用了,若非我出生时与你有些许渊源,你早该抛下我了。你既是不愿我知晓你的事情,我便明白你的心意了。之前说要一起种地,怕是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哄我听的话。我不是小孩子了,有话摊开来谈,我也好为将来早做打算。”

言语间透露着离别之意,令他有些不解。他何时哄过她,又何时言而无信呢?原以为爱意隐晦,也能传递蛛丝马迹,怎会因为这般细枝末节而全盘推翻?

至重要的是,明明是她要抛弃他,怎么认为,是他要抛弃她?

明明,她说,她很爱他,视为至宝。

他真的,当真了。

可他的过去,简陋,血腥,幼稚。不如她爱上他时,有钱,耐心,体面。他也会怕被抛弃,甚至怀疑,她已经知晓一二,在谋划抛弃他了。

“除须知晓某些人的底细外,我未曾深究旁人过往,亦未曾有人询问我的过往。为何你这般执着于此,可否讲与我听?”

有戏,有门。

李尤来了精神,道:“我想要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自然想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以至于你与任何人来往时,都不如与我亲密。你不认为我想得很有理吗?你为何执着于对过往避而不谈,可否讲与我听?”

此刻,她再提爱意,却令他难以置信,故而难以开口。

他挣扎半天,看着群星闪烁,心境亦一明一灭地问:“阿尤,为何是我?”

她偷偷伸出四根手指,透过车帘,搭在他的支撑身子的手上,同样问:“你又为何喜欢我呢?”

她想,关于他的心意,她能举出许多许多证据,不过没有他亲口承认的铁证罢了。

但这般直白,仍是令他措手不及地不答反道:“总不可寄期望于此法了解旁人,你已自那驿丞口中耳听过我既往为何人,又眼见我如今为何人,还好奇什么?”

“好奇,你会不会爱上我。”

白应留的爱,原来这般重要。哪怕她自损身子,也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爱她。这念头闪入他的心里时,令他万分惶恐,开始思量,如何讲述他不想回头的过去。

思量间,李尤慢慢言,“我欲过普通日子,自然不做奇异人,不寄期望于此法了解旁人。在药谷的时候,我从未对旁人讲我有阴阳眼,也只用爹爹教我的东西。但你不是旁人,想了解你这件事,已经变成我的心结了。我一日爱你胜过一日,便受不了旁人比我知晓你更多。受不了,我像一个外人般,听旁人讲你的事。你总避开这事,怎教我信,我知晓的是全部的你。难不成,你是刻意要瞒我什么?”

“并非刻意隐瞒。”他的手指微动,似叹息一般,随风吹树叶声道:“是恐惧。”

她若再问恐惧什么,他倒当真答不出来了。好在她不问,唯道:“我也是,害怕你知道我的过去后,便不喜欢我了。想来,肆意攫取旁人记忆总是不道德的,故而,要用交付自己的记忆为代价,加以约束。”

她拍拍他的指头道:“说不准我比你更害怕呢,所以才迟迟未动手。”

白应留有如被当做孩童一般,略微安抚了他起伏不定的心,又生出百般怅然,不知从何而起。

“阿尤。”他道,“让我想想,好吗?”

长夜漫漫,他不再言语,在夏蝉声中,他心沉沉,陷入回忆。

更深夜露,他蓦然挺直身子,仿若周遭有人。然而打量四周,只余风吹草动。

他意识到什么,敲敲车厢道:“阿尤,醒醒。”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令他掀开车帘,便见到睡得正香的小丫头。

他打量一番后握住她的脚踝,思索再三,以手指用力戳向她的足底。

一旁飘啊飘的李尤还当他要脱下她的鞋,挠她脚底板呢。她嗤笑着想,隔靴搔痒这词,她还是学过的。

她飘在他脸旁,笑意吟吟地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他又思索再三,伸直摸过她鞋底的手指,缓慢地向她的脸靠近。

不是吧……要将她抹成花脸?太损了!

李尤猛得回身,抓住他的手道:“不要不要,脏,溪水又远。”

白应留一用力,她抓着手臂顺势起身,一脸被抓包的窘迫尚未显露,倒先发制人道:“你怎知是我?”

他尚未开口,李尤便感到阵痛自足底传来,整个人“嗷”地一声扑在了白应留身上。

“好疼啊,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他隔着靴子揉着她的脚道:“阿尤,宋先生岂非说过,离体之事于你无益,我……”

“话已至此,你还想推辞?明明你就不是为我着想,就是想隐瞒过去。”

她说得对,他只能再三确认,她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不碍事的,不超过三日,婴灵便不会苏醒的。”她搂着他的脖颈,闭着眼睛享受道:“倒是我做不成这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与你隔了一层。毕竟你总不愿娶我,也不愿与我定亲。”

白应留心中动摇,松口道:“服毒不是好事。”

“不是服毒。”她自荷包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盗气丸,自毒王的厥气丸改的。服厥气丸使人气血上冲,多会暴毙。盗气丸呢,不过使人气血一时不能上供灵台而晕倒罢了。没听说过吧,我是不是很聪明,不比萧大夫差?”

他托着她的背道:“聪慧异常,下来吧。”

“不要。”她又抱紧他道:“我也得向你确认一事。”

“何事?”

她将面庞埋在他的颈窝道:“不论一会儿,你在我的记忆里看到什么,莫要厌恶我。”

“不会。”

“也莫要像太后一般,因为怜悯我,而放过我。”

“阿尤……”

他的语气中有不解,不知她当真酒后听到太后放她走,是要她随心所欲,过得自在逍遥。还是发生何事,令她揣摩出了这心思。

但他未问出口,便听她斩钉截铁道:“不过厌恶我也罢,爱我也罢,拜托坦诚告诉我,莫骗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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