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回家
李尤总有办法说动白应留,好似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一般。
说不准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不然怎会与他毫无亲缘,却在出生第一眼便见到他?如若不是知晓她前生来自异世,他定然以为,前世他们就有瓜葛。
若要放在说书人的口中,那可是缠绵悱恻的情爱话本。约摸离不了前世夫君先一步投胎转世,娘子苦苦守候多年,郁郁而终,遂今生化为索恩小妖精的桥段。
人怎能与妖精抗衡?自然会败下阵。
白应留再三确认,盗气丸并不会对身子造成伤害,她并未有被夺体感觉,他若感到四周有贼人、野兽出没可如太后娘娘般挣脱附体等等事宜后,勉强答应下来。
其实,他也想知道她的过去。想知道,她口中之爱为何物。怎么说着爱他,又不信他的心意。还是说,他真的仅是浪子留情,未曾给予她一点点爱,哪怕是生死相随?
李尤喜上眉梢地问:“你也一起躺下吗?”
“不必,我守在外面即可。”
“也好。”
说着,她放下帘子,正要躺下,却猛地被抓住了手腕。
她顺力坐直,露出脑袋问:“怎么了?”
白应留与其对视片刻后,蓦然拉起帘子,遮住她的双眼道:“从前答应过你,但凡你想要之物,想做之事,我会竭力为你办到。醒来以后,亦决不食言。”
气息微微吹动车帘,她暗笑原是他将附体当做夺舍了,说什么醒来不醒来的,怪不得会抗拒。
“我知道了,你松手吧,抓得太用力了,疼。”
他即刻松手,听着车厢中由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均匀的呼吸声。
不安如乌云蔽日,使他盯着车帘看了许久,终是靠着车厢,闭上眼睛。
然而,她既已领教过这经久而成的警惕,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只是围着他转啊转,看他眉头紧蹙,便伸手揉一揉,笑话他男子汉大丈夫,竟还怕夺舍。
“那我可要夺你的舍咯,你可莫害怕。”她捧着他的脸,失笑道:“长得挺好看,怎么脑子不灵光呢,我先看看你脑子怎么长的。”
她对着他的脸庞,又靠近了些,看着他睫毛微颤,笑话他道:“这么壮的汉子,怎么像个要被我欺负的黄花大闺女呢?是吧,黄花大闺男。”
不过,越是靠近,她倒越是紧张起来了。明明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却觉得心跳加速,呼吸紧促。
既往附身在太后娘娘身上时,她心一横眼一闭便成了。可大小伙子不如太后娘娘镇定,倒也染得她慌了神。尤其是越来越近,好似与其肌肤相亲,令她更是浮想联翩,又只得眼一闭心一横。
待她睁眼时,发觉四周景色甚是眼熟,定是药谷无疑了。
不过这是春夏交替的药谷,不似李尤入谷时炎热,又有一妇人在做槐花饼。妇人身旁坐着一个黑黢黢的男娃,他正捧着一个饼吃得香。
虽是能看清黑娃的模样,但要跑离他,或是绕至他身后,却是无法做到。种种经验使她明白,这个黑黑的男娃娃,正是白应留。
这时的他如同一只瘦弱的猴子,不似日后硬朗清俊。
她一边心疼,一边感慨,有点儿丑。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她又笑了,若是醒来后告诉白应留,他小时候真是个丑娃娃,他会是何反应?
罢了罢了,恐他会思及娘亲,又要伤心,还是不提为好。
趁这个机会,李尤认真打量了这位约摸日后不会再谋面的未来婆婆。
从前她以为,白应留与白应惜长相相似,唯有肤色不同,那这肤色应是来自母亲。未成想,误会了,白母是位肤白貌美的妇人。
妇人对孩儿道:“你爹当年对我可是一见钟情呢,特别喜欢我。他一个堂堂大官,看着我脚流血了,说句唐突失礼什么的,亲自给我上药呢。”
黑娃抹了下嘴,弯着腰,迈着腿,踩着小碎步自一旁端来个装着鱼的木盆,坐在妇人身旁道:“娘,你都知道你不怕疼,平日里还不小心,要是没注意到,伤口越来越大了怎么办?”
“以后知道了,以前你娘要唱戏的,要当角儿的,不下劲练功怎么当角儿?”她在饼中掺了些蜂蜜道:“可是你爹不知道我不怕疼,还这么仔细我,当时我心里很感动的。”
黑娃刮着鱼鳞道:“那你怎么还跑了呀?”
“因为你爹只能娶我当妾呗。”妇人叹息道:“当妾还不如去唱戏呢,我唱戏唱成角儿,人人都要敬三分的。当妾不行的,万一你爹对我那点儿情说没就没了,把我转手卖了、送人了怎么办?”
“那还是爹爹不够喜欢你呗。”
“喜欢的,你小娃娃不懂的。”妇人用指头戳着他的脑袋道:“他为了我闹过和离的,差点儿把他前途都折进去了,要不是他那大户夫人到处说情,他可就遗臭万年了。”
黑娃又琢磨着怎么剃鱼刺道:“娘,你莫哄我了,他既是要买你做妾,又怎么会为你闹和离?”
“你爹爹爱上我了呗,所以开始为我设身处地考量,便舍不得让我做妾了。”她托腮发呆道:“若非是白夫人情深意切,指不定,我当真与你爹私奔了。”
黑娃望着出神的妇人道:“娘,饼要糊了。”
妇人急忙救着饼,似乎将这段风流往事只做笑谈,往后的日子,也不过是去镇上买菜,偶尔买块布料给黑娃做新衣裳,尤其是冬日至,添袄子。
黑娃对于这样的日子很是知足,反倒对娘“让你穿绸子衣裳”、“天天大鱼大肉”、“念书长见识”、“做翩翩贵公子”的话,毫不在意,当做天方夜谭。
“娘,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还做梦呢?”
妇人戳着他的脑袋道:“不知好歹的小东西,娘不是想让你过好日子,不想让你做土里土气的小黑球嘛。”
“娘,黑是改不了的,土可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妇人,妇人一边说他没出息,一边递给他一把木剑。
黑娃兴奋地拿过木剑,有模有样地舞了两下道:“娘,是不是特俊?”
“臭小子,你是青衣吗?舞这做什么?”
黑娃不应声,而是嬉笑着去寻伙伴。
他奔跑在山谷间,这方令李尤发现,原来他们母子二人的住处,是药谷的学堂。
“萧潇,萧潇,我也有剑了!”
黑娃奔至谷主的宅院,向萧别离比划他的木剑。
李尤凝视着萧别离,暗自想,又是一个猴,还是个被蜜蜂蛰过的白猴。
“黑娃,这是你娘给你弄的?”
李尤随黑娃一道循声看去,是第三个猴,一个黄猴。
黄猴满目羡慕道:“有娘可真好。”
黑娃看看他,又看看剑道:“阿庆,给你,你先玩。”
李尤看着阿庆受宠若惊的神情,泛起一阵阵心酸,真想告诉他,他日后的日子可美了,不必羡慕旁人。
但她又有些嫉妒,毕竟太后那次的经历使她看到一个女人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事,便知只能看到白应留最重要的人和事,没想到,竟然还有阿庆的身影。
若是在他十五岁时看不到她出生那一刻,她一定要狠狠给他一拳。
这般想着,他便长至十岁,也到了白母病发呕血的时候。
白母道要外出寻大夫,遂辞别谷主,带着黑娃下山。但二人所处地界,繁华不落丱州州都,不似李尤去过的谷外小镇。猜也能猜到,白母恐怕要将黑娃托付他人了。
然而,憨厚的黑娃未意识要发生何事,只晓得在后门等娘亲出门。
白母出门时,黑娃急切地扯着她的衣袖问:“娘,大夫怎么说?”
“大夫?”白母向半空抛了下荷包又接住,听着其中响声道:“傻小子,没钱,娘怎么看病呢?如今,娘已经将你卖给这户人家了,你可值不少银子呢。”
黑娃怔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娘亲的意思,便被两个汉子抓住了双臂。
他这方明白,自己当真被卖与人家,遂是挣扎大喊道:“娘!救我!娘!”
白母头也不回地朝来时路走去,听到这嘶喊也仅是朝身后挥挥手,身影轻盈,仿若病也是骗人的。
“娘!”
黑娃冲着这背影大喊,脖颈额角青筋暴起,却被人不断后拉,又听得“砰”地一声,闭门,隔绝他的视线。
“放开我!”
他一声吼,险些挣脱身后束缚,却换来更多人的控制。半大小子的挣扎再难摁下,也挡不住有人踢他膝窝,将他摁跪在地上。
“放开我!”
黑娃顶着重重复复的身躯,胸口直直发闷,至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方觉身上压力稍减。
“夫人。”
来人并未言语,黑娃亦只觉指尖针扎般一痛,又听得有人踉踉跄跄走来,边走边道:“青依!青依在哪儿?”
夫人道:“站住,低头看看这小子。”
下人将黑娃的脸抬起,视线与夫人老爷相对,老家院直呼这孩子竟比公子还像老爷。
老爷踉跄两步,颤抖着伸出手,又收回,问:“你是谁?”
黑娃打量这双男女,雍容华贵自不用说,但女子的冰冷厌恶与男子的失魂落魄,在黑娃眼中,如同一出糟糕的戏。
老爷又问:“你娘在哪儿?”
黑娃鼻头一酸,使劲扭头看那不起眼的门。老爷心领神会,推门而出,口中仍不忘道:“青依!青依!”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恭敬地看着夫人。待夫人开口道去寻老爷,莫让他丢人现眼。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去做应做之事。
气氛松弛之间,黑娃攒着力气,一下子推翻身上人。不待家仆们反应,便夺门而出。
撒丫子跑得快的娃子,不一会儿便超过了老爷,甚则在城外抓到了正扶墙喘气的娘亲。或者说,不是黑娃娘,而是青依。
口中哈气在冬日里格外显眼,青依装不下去,也撑不下去。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问:“你怎么跑出来了?”
看着娘亲苍白的面容,黑娃本有的委屈、不解皆咽进肚中,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衣袖大哭道:“娘!你不能抛下我!”
青依摸着他的头道:“什么抛不抛的,那是你爹,你主母,那是你的家,你该回家了。”
“不是,不是娘。”
黑娃猛地想起什么,抓着青依的手臂便要背她走。
“娘,我们回家,我们有自己的家,不去别人家。我们快走,不然他们该抓我们回去了。”
青依纵是不许,她的身子却扛不过黑娃。何况,药谷谷主得知医圣行踪,即刻派年轻力壮者来接他们母子二人求医。
随行的萧潇与萧木秀见黑娃哭得如此凄惨,只当是医者无计可施,便安慰他,医圣定然有法子。可他们将青依放在平板车上,盖了厚厚的棉被,她的身子仍是冷的。
如白应留所言,他的许多记忆确实开始模糊,李尤只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叩头,听他哽咽道:“求求您,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
无人能打断一个孩子的诉求,除了他的母亲。
“傻小子,哭什么?你该高兴,你有名字了……白应留。白……应留。好名字,是不是挺好听?你以后……可是白家二公子,锦衣……玉食,不像娘年轻时一般,颠沛流离。该高兴,是该高兴。娘啊,先去给你……探探路。让你下辈子,跟着娘……也锦衣玉食……也高高兴兴……大小伙子了,莫哭……娘先走一步……几十年后……再见……”
他止不住哭,亦高兴不起来,他的耳边尽是叹息。
之后,李尤看到了熟悉的坟茔堆,看到黑娃在一下一下挖土,挖青依的坟。偶尔停下,坐在这凉透的女人身旁,放声大哭。
“娘……”
李尤很想坐在他的身边,陪他一同哀哭,却是不能。甚至可悲地发现,她开始记不清青依的模样了。就连抬头去望这具尸首,面目也是模糊。
周遭似乎变得混沌,唯有一片片鹅毛大雪落下,令人的视野清晰片刻。
一双勾着银线的靴子蓦然出现在黑娃的视野,他惊得后退半步,一个站不稳,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他看清来人,是一位在层层丝绸袍子与绒毛斗篷下仍显消瘦的清秀男子。
大雪落在男子的睫毛上,仿若他正是雪化而成的仙人。
任谁见了这场景,都会恍惚片刻,李尤也不除外。
而黑娃恍惚后回神,举起手中铁锹,大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男子薄唇露出微笑,白皙修长的手向黑娃伸出道:“应留,与娘一道,随我回家。”